正文 第7章 象管拈來步步驚(2)(1 / 2)

銀毫駭得把頭一縮:“知道了。”江雁齋轉身走到前頭。

他的肩膀線條冷峻,但垂下來的袍子線條很溫和;他走動的動作不大,像說話聲音一樣,頂頂低調的樣子,但卻可以一瞬間扶住朔華,並把他認為不適合留下的人驅逐出去,毫不留餘地。

這些矛盾在他身上組合成奇怪的魅力,令他的身影比應有的還有高大。朔華偷偷仰望他的背影,簡直迷戀。

我們的愛情有時從仰望開始,盡管你可能不承認。

書院後頭那扇門,被打開了,積累一年的塵土飛起來,後麵露出來的,是個院子……還有一座廟?朔華看了又看,不,這是祠堂。

虞家的祠堂明明在虞府中,不在這裏,林家也是。但女孩子們自右邊的邊門進入祠堂時,看見虞林兩家的長輩,自上而下,整整齊齊列在兩邊,像朝拜皇帝的大臣。

進入祠堂前,江雁齋重新確定了一遍:“有人想走的,現在就走。”

沒有人走。

也許是不想回去丟臉、也許是想堅持下去被重用、也許是對祠堂裏的事物太好奇。朔華也不知道自己是哪種。

於是她看見上頭那些被祭拜的牌位,上麵寫著桑、桑、桑……每塊都是桑姓。

朔華打個激靈。虞林兩家,在祭拜桑姓祖宗!

甚至桑虞氏、桑林氏所嫁的夫君,也作為桑家義子,名前加了桑姓,列在上頭。

“如今你們知道,所謂林虞兩家原屬一脈,是什麼意思。”江雁齋沉沉道,“去上香。”

朔華頭皮發麻。前朝桑家,血嗣未絕。桑虞氏、桑林氏、桑太妃三姐妹,連成一氣,維係著這個姓氏。她們不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她們是維係桑姓的臂膀!

?腳下的木板奇怪的發軟,祠堂裏香煙繚繞,出奇的空曠、而又有壓迫感,朔華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隨眾依次上了香,再退下來,與女孩子們站成一列。她似乎看見自己的父親站在旁邊,但又朦朧如夢中人。

“沒有桑虞或桑林,這裏隻有桑家,你們是桑家的女兒。”老祖宗顫巍巍開口,“你們是信得過的好孩子,所以能站在這裏。從此,你們是桑家的精英,要受更嚴格的訓練,桑家的榮華,就在你們手裏,而你們若做錯一事、說錯一字,敗壞了桑家,也就是敗壞了你們自己,知道嗎?你們就是桑家,桑家就是你們。”

她的聲音在朔華腦殼裏嗡嗡嗡地響,像是雷霆那麼重、強要壓下來;又像是水蛭那麼陰險、強要鑽進來,總之要將朔華自己的意誌碎成糜粉,而將她的意願取而代之。

“好奇怪,我是窮人家裏的華兒,同你們桑不桑的有什麼關係?”她本能的這樣想,於是腦袋疼痛,這疼痛似乎是因為想抵抗那聲音而產生的,而且越想抵抗,就疼得越凶。

她仿佛看見灰霧從牌位前點的香煙中漫開來、漫開來,像流沙河,奔騰成一片沼澤,到誰身上,就把誰吸進去了,統共染成沼澤色,沒有區別——除了先生。

隻有先生立的那片地方是清明的。他漠無表情,然而全無沾染,連微微飄起的衣襟都清淡潔淨。他那裏自有一個世界。

朔華掙紮著向他移過去。

奇怪,她的肉身好像未動,但是“她”又分明向他移去了,如他身邊的清淨世界一樣分明,終於她融進去,托得他的蔭蔽,鬆了口氣。

就算整個世界都渾沌,總算她可以在他這裏,偷一角蔭庇。

他微皺了皺眉,向堂中看了一眼,也許覺察到什麼異樣,但終於沒有找出來,隻是對自己搖了搖頭,又沉回他的世界裏。

朔華在這一刻起分成了兩半,一半在肉身上,隨著眾人一起點頭,齊聲呼應:“明白了。定不愧桑家子孫的名號!”另一半卻在先生的身邊,呼吸著他的氣息、偷著他的清涼。

留在肉身上的那一半她,得到一種服從的快感:放棄自己的立足點,徹底從屬於某種龐大的勢力,成為它的一份子,舒服得簡直可以叫人上癮。而逃到先生身邊的那一半她,享受著自由的快活,輕鬆、飄搖,小小的邪惡、完全的自我,遺世絕情、獨立自行。

每人身上都有這樣的兩半,但能同時保留的,難得朔華一個。她是幸運兒嗎?還要留待以後看。

那之後女孩子們辭別祖宗牌位出來,滿衣兜塞著零嘴兒,放花炮,又出去看街上擊丸蹴踘、踏索上竿、賣藥賣卦、燈球雪柳火楊梅,朔華都隨著一塊兒走,也笑、也說話,但因為靈魂分成兩半的緣故,總有點朦朦不分明,像眼前隔著紗,回去時,江雁齋終於覺得了,將手放在她額上道:“這孩子魂不守舍,別是發熱罷?”

他掌心擱在她額頭上時,她才整魂兒歸體,愣了愣,答:“謝謝先生關心,學生沒事。”

他望了她一眼,眸光如海,表麵上浮的那點光影,也許是擔憂、也許是疑慮,再往下去,墨藍的海底太深了,就再也探不透。他收回手,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