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躲在他的掌心裏多久呢?無限短,無限長,那裏沒有時間和空間,隻有靈魂的小小喜悅,這麼小已經是全世界,真實世界的全部榮華加起來,都跟她無關。直到他把她送回來,她才重新感受到冬日的風、擦著頰邊的細羊毛領子、貼在胸前的細棉布內衣、還有新納的棉鞋底。這就像是他給她一次新生。而他轉身走了,仿佛她跟他從來沒有什麼特別的關係,以後也不會有。這幾乎可以隱喻他們的一生。
朔華眼角滲出淚水來,沒含住,滑下去,隻有很細微的一道,也許沒人注意,她自己喃喃解釋:“風吹得眼睛酸。”沒有人回答。豫娘看了她一眼。
為什麼要解釋,為什麼要哭泣,一朵花為什麼要開、為什麼要謝,她不知道。
新年後,微雲院又恢複了老樣子,甚至沒有度元宵,隻有沒完沒了的功課,據說時間太緊了,大家隻能埋頭趕進度。學習、學習、還是學習,學得好的,金銀珠玉的獎勵豐厚而及時,琳琅總是拔頭籌的,朔華卻不行,她簡直愧為琳琅的室友。
——大概因為年夜飯上少了幾個人的關係,房間重新安排了,這次大家住得寬鬆些,基本兩人一間。也許考慮到頂瓷碟子的成績,朔華與琳琅分在一起,是朝向最好的一間,幹燥潔淨,窗外有梧桐和薔薇架子,再過去,是杏林。
“你記性不壞,怎麼每次考較總到不了甲上?”獨處時,琳琅這麼問她,口氣自然而然,竟是光明無嫌隙的。朔華隻有笑笑:“比不上你聰明。”她說的實話,琳琅倒也慨然受下來,隻抱著膝蓋為難道:“豫娘說太聰明未必是好事。”
朔華不知如何作答,隻能漫應一聲。琳琅又道:“我一直疑心豫娘不太喜歡我,不過她說的這話,是對的。”
是,鄉裏老人也總說“聰明仔活不長”,說會招小鬼妒忌,陰影裏掐一把絆一腳的緣故,不傷性命,也要傷運數。朔華想小笑比她聰明伶俐何止百倍,最終一跤跌進虞府青雲的卻是她而不是小笑,雖說父母自出生已經確定……但跟命運會不會也有點關係?
總之槍打出頭鳥,憨人有憨福是真的。朔華從前不合說了小胖墩的厄運,被鄉人當怪物看足幾年,已經後悔一萬遍,現在斷斷不要出頭作眼。
“有時我也想,跟你一樣交個中卷就好。”琳琅似笑非笑轉過臉來。朔華心中一跳,勾頭道:“開什麼玩笑!你這樣聰明,怎麼能交到中卷,真要中卷時,我們必然是下下卷了。”
琳琅大笑,撒開手:“是了,我就算命令自己裝熊,也不肯真的讓別人強了去。我就這麼個脾氣了。”親昵的挽住朔華的脖子,“可是我總覺得,這書院裏隻有你最懂事最優秀,真有什麼好任務,隻有你配和我一起做呢。”
朔華那一驚,好比劉皇叔聽到一句“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雖未落箸,麵色也變得差不多了,知道掩飾不得,隻能裝作驚喜樣子,訥訥道:“真、真的?我隻怕拖你們後腿……”
琳琅嘴湊在朔華耳邊,悄悄道:“明明不許人勾心鬥角使絆子了,你還怕什麼?難道你也猜到,我們不能全部都走出書院去?”
朔華頓時麵色如土,連驚喜都再也裝不出來。
她隻知道祠堂一幕太過奇怪,她一時不敢妄動,先看看風頭再說,但——“不能都走出書院,是什麼意思?!”
琳琅看了看她,笑起來:“不,沒什麼,我胡說嚇你的。”
朔華雙手握拳。琳琅她絕不是胡說。她是五老爺的庶女,從小在虞家長大,虞家——抑或說桑家的事,她知道得最多。不能走出書院,到底是什麼意思?
“你有娘嗎?”琳琅忽道。
“什麼?有。”朔華差點沒反應過來。
“我有一個大娘、一個親娘。如果我不是那麼優秀,親娘會比較吃苦。”琳琅笑笑,“其實也不算什麼大苦了,跟有些人比。但自己的娘,總歸見不得她受屈,是不是?”
朔華默然。她沒有這麼孝順,娘沒為她做過什麼事、她也不知道能為娘做什麼。她連保護自己都還來不及。
“所以,我希望跟你成為朋友。”琳琅友好的向她伸出手。
這個所不所以,有因果關係嗎?朔華失笑。但琳琅黑汪汪的眸子、那麼真誠的仰起,多麼感人,朔華碰了碰她的手:“是,是朋友。現在我要去溫書了。”
溫書對於朔華來說實在簡單:把書攤在麵前,讀一句、背一句,讀一篇、背一篇。她記憶好得像刀刻。但一定要在沒什麼人的地方,不然容易分心。她的心比較狹,做一件事是一件,很難同時把注意力投在兩個方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