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的音舞課上,教到靈星舞[ 《靈星舞》又名《象教田》,是漢代祭祀後稷的樂舞。由童男十六人表演,舞蹈表現了開墾、耕種、鋤草、驅雀、收割、舂穀和揚糠等勞動的生活,以此來紀念和歌頌後稷教民種田的功勞。],玄姿即時模仿了一段,豔驚四座。那時候,漓桃可是在背後嘀咕:“好女兒家知道雅樂的知識即可,真要跳得那麼好幹什麼?當舞伎啊?”
舞伎的身份比尋常的侍女又低,宮裏還好些,外頭的,與妓女無異,所以正經女孩子們果然是不用習舞的,但玄姿起舞時,真美啊。她濃眉秀目,本就氣質清健,紮起袖管褲管,一根絳帶將頭發紮到後麵去,隻披下劉海來,仿佛是男孩樣子,翻身起舞,舉手投足都到位,不管身份如何,在場中她就是明亮的星星、是唯一的主角。多美。
隻要是女孩子,總希望自己有一天成為那樣美麗主角吧,哪怕隻有一次,在所不惜,像花總要有那麼一次,在枝頭綻放成一朵傳奇。
朔華自己不是沒有練習,但她沒這個天分,動作僵硬似木頭人、身軀笨重如狗熊、試幾次,失去信心,從此認命。
她歎口氣,上前致歉:“對不住,我來晚了。”
漓桃哼了一聲,沒有回答,從前積怨仍在。朔華想起從前琳琅曾經對漓桃說:“我要是你啊,嘲笑別人時,一定把嘴遮起來——本來生得就癟,嗬嗬一笑,更癟了。”璃桃當時臉色青得,簡直都可以當銅錢使了。雖說琳琅下場可憐,但得罪起人來,也委實過分一些。
當下二更已近,漓桃自上樓敲鍾去,敲完了也不回來,朔華在房間裏睡著,迷迷糊糊聽見外頭樓梯響,仿佛誰上樓去,把漓桃殺了,一激靈,醒過來,原來是做夢,細側耳聽時,樓梯上也隻有風聲,她畢竟不放心,起床,趴到窗邊去看。
彼時月光如水,清晰將兩個人影印到地上,頭湊頭,好像在說話,其中一個忽然伸手一推,將另一個推下來。
朔華看著這人從她麵前,徑直摔下去,竟然沒有發出聲音,直到“嗵”的一聲摔在地上,腦殼的裂縫裏不但噴出鮮血、還流出白色腦漿來,應該是即刻斃命,手掌卻還在不停抽搐,小癟嘴張著,讓朔華沒來由想起新年時殺的魚,也是沒有聲音,刮了鱗、挖了肚腸,可怎麼都死不了,胸鰭不斷抽動,下了油鍋還要拍尾巴,慘白的嘴唇半張著,讓殺它的小朔華都幾乎要精神崩潰哭出來。
她把拳頭塞進嘴裏,堵回去一聲嗚咽。
推人者好像聽到她的動靜,低頭看她的方向,朔華忙回到床上,用毯子蓋住頭,裝作睡著了。驚慌失措中,她覺得自己踩過地板的聲音,就像一串驚雷,毯子也抖得實在太大聲。推人者聽見了吧?知道她看見了吧?就要……就要殺她滅口了??
朔華的心要跳出腔子。
“吱,吱”樓梯響,一步一步,推人者熟門熟路走進來,是隻想看看她動靜、還是想連她都殺?
朔華默念一千遍,隻要有選擇,她寧願作殺人者,而不是躲在床上祈求別人大發慈悲的人。
殺人有罪的話,就承擔這份罪過,總比被別人犯罪來得好。
她默默握緊手裏的東西。
裁紙用的、鐵鞘折疊小刀,這是文具箱裏最方便的武器。從江雁齋宣布殘殺令開始,她就把它藏在身上,寸步不離,以備不時之需。
推人者走近了,俯下身,像是想證實朔華是否真的睡著。
朔華可以感覺到她的呼吸。
朔華彈起來,把刀鋒架在她脖子上。女孩子柔軟的脖頸、別別跳的血脈、還有冰冷的刀鋒。一瞬間,架住。
推人者僵在那裏,不敢動,隔了刀鋒,一雙野獸般的眼睛。
朔華不知道自己是什麼眼睛。
那一刻什麼都可能發生。
血液在血管裏流動,朔華慢慢將刀縮回去,屈膝:“原來是青萍姐。”
“你剛剛看到了什麼?”青萍幸免於死,聲音也在抖。
“我什麼都沒有看見。”朔華躲到床角。
“那你知道發生了什麼?”青萍換一種問法,這次問得妙。於是朔華答得也妙:“我睡過頭了,漓桃一直沒來叫我,我一覺睡到大天亮,錯過敲鍾報更,直到別人叫我,我才發現漓桃失足跌死了。”
青萍鬆口氣:“樓角的欄杆本來就矮了一塊,真危險,院裏應該把它補上才好,你說是不是?”
朔華連連點頭:“說得是。”
青萍複雜的望了朔華一眼,溜出去了,朔華悄聲道:“你路上小心。”
殺人的密謀,就算在人死之後才達成,也仿佛事前的一樣,是對死者犯了罪了,於是密謀者之間形成一種聯係,比亂倫更密切、比血更濃。朔華在窗邊確定青萍安全的消失在牆角,才上床睡覺。地上,漓桃的手已經不再抽搐,她徹底死了。
朔華後來時常回憶漓桃的死,一半真實、攙進一半幻想,想她的身體怎樣失去平衡、在空中畫出一條弧線,向下,栽向大地,口裏一聲不吭。也許太大的驚嚇會使人失聲、就像失禁一樣。從樓頂直到地麵的時間有多久?長不過一刻,短不過一生。在這段時間裏可以做什麼事呢,夠不夠把所有美或不美的記憶重溫。
朔華那晚沒有失眠,恰相反,睡得很沉,夢裏也沒有見到死人。別人把她叫醒時,她的惺忪睡眼不是裝出來的:“什麼?……啊,天都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