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君歎一口氣,又歎一口氣,厭惡地看了銀毫一眼,對琳琅道:“你把她領回去吧。”琳琅膝一屈,謝道:“可見司宮娘娘宅心仁厚。”吟君冷笑道:“別叫得這麼客氣了。再過幾天又要考試,屆時還不知誰叫誰娘娘呢。”
琳琅端詳著吟君的眼神,心下又是一動,靠近道:“妹妹,你從來不是願意跟人起衝突的。這一番,何以把事情做得太過?雖然痛快,以後我怕你自己不好收拾呢。”
她這句話,仿佛發自赤誠,吟君的眼圈紅了:“以後?誰在乎以後?”琳琅有了譜,又道:“好歹還有幾天,剩下那幾個裏麵,跟那兩個走得近的妖蛾子,斷撇不得清,妹妹既然要做,何不把她們都做了,以絕後患?”
吟君啐了一口:“我若問不得實據,硬栽罪名弄死她們,我豈不跟她們一樣下作!”本來當琳琅是知心的,聽了這句話,知道也不過是個渾人,便把頭扭開,不欲再多說了。
琳琅想想,書玎和四月是出頭首告、青萍和明朱是擺明了的首惡,銀毫又是自己撞上門的舌頭。吟君果然沒有妄動妄殺,樁樁件件,都是要正大光明替吟湮複仇罷了。
正大光明的人,便不是可以收為心腹的人。琳琅笑笑,也就不與吟君多說,領了銀毫去了。
朔華看見銀毫慘狀,發自內心兔死狐悲,忙絞溫熱毛巾替她擦了身子,又張羅食水喂她。銀毫在吟君那裏就發了熱,睡在床上,更滾滾地燒起來,竟水米不進,燒至兩天,雞叫時忽然坐起身子:“哎呀,我在哪裏?”
朔華一直在床邊照料,迷迷糊糊正和衣睡著,猛聽她說話,醒過來,喜得伸手去摟她的肩:“銀毫你醒了?”
銀毫的身體果然不像當初那麼熱,目光落在朔華身上,認出她,便笑了:“華姐姐你在這裏。我們果然還睡在一起!剛剛我做了個夢,好怕人呢,說先生下了個令,叫我們互相廝殺,青萍姐、琳琅姐,還有我,都死了。隻有你給我們上墳,我正在地底下害怕呢,原來是個夢。”
朔華聽這不是話頭,輕輕搖她:“銀毫,銀毫,你醒醒。這不是夢。你病了,我在這裏守你。”
“可不是夢。”銀毫咿咿呀呀說下去,還是笑的,但口齒漸漸不清,像嬰兒,“從先生說那個命令開始,我們就做夢了,從你給我上墳,夢就醒了。我可再也……再也……不要在夢裏生病了……”
她的頭垂落在朔華肩頭,身上的溫度慢慢落下去。她不再發燒了,也不再是個活人。她死了。
朔華慢慢把她的頭放在枕上。
遠遠起了簫聲,如訴如泣、似愁似悲,細若遊絲、清若天風。朔華起身,拉開門,走出去。
她的手一直揣在懷裏,握著裁紙刀,裁紙刀也許不足以保護她,花叢樹木鬼影憧憧,她的腳仍然向前走,直到見著水邊那個青衣身影,長出一口氣,不覺腿軟。她輕輕地叫:“先生。”
嗬,先生先生,青衣布袍的冷淡嚴峻的沒有喜怒肩膀線條卻那麼溫柔的先生。
江雁齋轉過頭來:“哦,你來了。”很隨便地從懷中掏出一片桑皮卷:“你想想看,要不要改。”
朔華看見那是幾天前考試的卷子,這一門試題是:“設若本宮司宮吟湮將宴請他宮司宮吟君,青萍、書玎、玄姿分別為吟湮所帶宮人,其餘人等為吟君所掌宮人。各人的人際關係按現實中的關係論。問席位如何安置。”
是,死了的人也拿出來充數,因為所剩的活人已經不多。朔華當時也沒有費太大的腦筋塗改,排完就交卷了,現在江雁齋問她:“你要不要改。”
朔華確實已經把打頭的客人讓在主位,打頭的主人放在左客位,餘下挨個插好,沒忘記把關係不好的人分開,甚至細心地把兩個關係太密切的也特意岔開坐了——怕她們在席上交頭接耳,讓別人多心。
但她做下了一處破綻:進門的那個位置,沒有留出空檔,於是會影響上菜。這是她唯一的錯處。
各人的名字是用帶釘的小竹片撳在桑皮卷上的,朔華默默把門邊的那幾個名字拔出來,再排過。
“不,我是問你,是不是要再加一個錯誤。畢竟以前你一直讓自己保持在中流。”江雁齋道。
“先生?不——”朔華吃驚抬頭看他,咬咬牙,“朔華這次想要做司宮。”
江雁齋看著她:“你決定跟琳琅別苗頭了?”
“先生。”朔華告訴他,“是琳琅要我考上司宮。”
那天她拜托琳琅去救銀毫,琳琅在她耳邊就是這樣說的:“這次我也想低調一點,但讓別人做司宮又不放心。你肯不肯為了我,放開手腳去考一次呢?”
於是她放開手腳去考,到最後一門時,想想這個成績已經足夠超過剩下來的所有女孩子了,怕成績忽然飆得太高,人家看起來不像話,故特意做錯一道題。
“但琳琅跟你差不多分數。”江雁齋道。
朔華驟然張大眼睛:“啊?”
“她每一門都考得很好,失分隻在整理棋子的環節。她的動作最快,但你擦完棋子後讓它們在外麵吹了片刻才收起來,她卻是直接收進盒子的,表麵看起來雖然不濕,容易返潮生黴。我想她不是有意讓你,她犯的這個錯符合她一向來的脾氣。那末,你現在還要跟她搶司宮嗎?”江雁齋道。
朔華咬住嘴唇。琳琅如果真的不想做司宮,應當犯下再多一點的小錯誤,保證分數在中流。既然全力施為,顯見對司宮位誌在必得。既然如此,還逼朔華放手考試,她意欲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