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華替她梳頭時,會有衝動想問:“你知道我經曆了什麼才有資格站在你身邊服侍你嗎?你知道有多少女孩子為了你死去了嗎?你以為你是神、還是佛?你有什麼資格讓別人為你死?不不,即使是神佛、所謂神佛,也應該是為了人造福、而不是讓別人為它獻身吧?所以你這樣的小生命,怎麼背負得了這麼多命債呢?這會成為你的詛咒的。”
虞珂看著鏡子,嫣然一笑:“這個鳳釵真漂亮。”
“是,很配妹妹。”朔華立刻拍馬。
“不過……若在宮中,日常的也把金絲累鳳戴起來,恐怕遭忌呢。”虞珂慢慢道,“我看隻留玉掠子、並插新鮮花枝就好,也合閨中女兒身份,你說呢?”
朔華凜然,忙把發飾換過,從此再不敢在任何細微地方試探虞珂的智商。
如此這般半年過去,雪花再次落下時,朔華舉行及笄禮,江雁齋果然來了,立在不起眼的角落裏,還是瘦,朔華眼角映下他的影子,就覺親切、甚至還有些兒想哭。他是腥風血雨裏扶她站起來的唯一男人,不管他有沒有幫上她的忙、不管真心還是假意,那時候總歸隻有他一隻手伸在她麵前,她記得他手掌的溫度,比記住親生父親的麵龐更深切。
她眷戀他,於是連眉目間一角餘光都不會轉過去給他,私心裏,她仿佛知道這種眷戀是不能拿上桌麵的事,於是必須深藏,比春天的雪水還深、比花蕾的蕊心還深。
老祖宗拿起那支渾金笄,交給朔華的父親,朔華的父親交給虞珂,由虞珂親自給朔華戴上。這表示朔華雖然從父親那裏得到生命,但虞珂作為桑家的代表、從今而後才真正是她的主子,她成年的生命將服從虞珂、托付給虞珂。
虞珂進宮之後也要服侍桑太妃,洗麵、梳頭之類的貼身小事,都學得妥妥帖帖——隻怕比朔華都妥帖些,但她將金笄插進朔華的發髻時,卻歪了一下,笄頭紮著朔華的頭皮,不重,朔華也沒敢吱聲。
金笄插好,虞珂端詳了一下,點點頭,朔華正待下拜,她卻道:“適才我插疼你了麼?”朔華忙搖頭:“不敢。”
人家插你,豈能無意,你要說“沒有”,那是擺明了說瞎話,要說“有”,又太過放肆,“不敢”這兩字,足有千年的功力,微雲院調教有方。
應著她的聲音,虞珂自從頭上抹下短簪,用力紮了一記自己的手指。朔華嚇住了,虞珂緩緩道:“我雖論年紀是你妹妹,但今後你要輔佐我、我要對你負責,任何加在你身上的痛楚,哪怕出自我自己的手,我都將同樣承受。”
她說話總是這樣不緊不慢、從來沒有拔高聲音的時候,雖然親切,那親切也是主子的親切,骨子裏浸著威嚴。隻有確知自己掌握他人生死,並且願意負責的人,才有這樣的威嚴。朔華被折服了,拜下去:“朔華必將忠心小姐,矢誌不二。”
繼琳琅之後,這是朔華第二次承認另一個女孩子的能力,並下拜表白,巧的是,很快她又碰到機會驗證她的誓言。
那是上元夜,君民同樂,百事不禁,貴人、草民、少男、仕女,無不趁興遊玩。上個新年,朔華與諸女孩子一同出遊,這個上元節,她服侍虞珂出去。
扣上黑地折枝花卉羽緞鬥篷時,虞珂對她耳語道:“街上找機會讓我離開。”
沒頭沒腦這麼一句,既不加解釋,也不問她“可以嗎”,這是純粹的命令。朔華愣了愣,繼續替她將鬥篷領口黑素緞帶扣緊,像什麼都沒聽見。
虞珂此行的路線是從家裏出發、遊玩整條主街、再向釋夕寺去上香還願,而後歸家。去時步行,以便小姐玩景;歸時乘轎,以防小姐疲倦。
虞珂何等身份,隨行的自然不隻朔華一人,大姐小廝、婆子娘姨的不說、虞家同行的姐姐妹妹姑姑嫂嫂也有一大串,像所有官宦人家一樣,用步障隔了四麵,以防市人挨擦,那街景隻能霧裏看花地看過去,但對於深閨中女子來說,已是難得了,步障裏鶯聲燕語笑個不歇,有時遇見熟人女眷們玩街,還打個招呼、交換幾句玩笑話。連虞珂都掩袖時時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