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石塚無情葬嬰寧(1)(1 / 3)

“秋七月,虞才人入侍,甚得寵。

“八月,上病,延十日,太醫無計,篤甚。”

史書的兩行字,意味著許多女子一生的轉折。

寫史書的人,一定沒有意識到這點吧?如果意識到,怎麼可能隻用這麼短短兩行字就打發了。用這麼幾個毫無意義的字眼,掩蓋那麼多絕望、悲愴、麻木、驚惶,夕陽失血、落紅成雨。

桑太妃緩緩步入鬆瑤院,依然戴著珠麵紗,珍珠外又加羅幕,沒人看得清她的臉。

她在那黃綾子榻前彎下身子,道:“王上,哀家來看你了。”

王妃從床頭讓開去,給她行禮。諸嬪妃跟著跪下,虞珂也在其中,臉色蒼白而鎮定,這鎮定倒不一定來源於對大局的把握,而隻來源於對結果的無所謂。

桑太妃第一次想,關於個人幸福,這個甥孫女可能在入宮前就已經摒棄了一切指望,所以到現在才無所謂失望。她是個聰明人。可惜聰明和快樂,往往沒有關聯。

王微微動了動嘴唇,叫諸嬪妃退下。王要和太妃單獨說說話。

桑太妃特別注意王妃的反應。王妃垂頭退下,臉上毫無破綻。桑太妃歎了口氣。

“你還是不放心我。”王在枕頭上微笑道。

“王上如何令哀家放心。”太妃默然良久,道。

“生死有命,聚散在天。”王的聲音竟出奇溫和。曾經怨憤、惱火,走到盡頭,竟也溫和下來。

“王上對自己的龍體,怎麼不多保重些!”反而是桑太妃話音裏有怒氣。

“何曾不保重?母妃大約也叫人留過心了吧。我們可以防人事,不可避天命。這次,大約是天命了。待會兒,朕就搬去養心殿罷,這裏住久了,也防有人多話。” 這倒是為太妃著想。順成宮裏,好歹太妃有些勢力,疑心王上被人下毒,留心查了,沒查出來,王便擔心在順成宮住下去駕崩,別人要借機質疑,連累虞珂與太妃,於是寧願搬離。

“但、但——”桑太妃情急,“但哀家唯一擔心的是王上的龍體——”

“孩兒掛心的,卻是很久沒見過母妃的慈容了,事到如今,何不賜孩兒一見?”王道。

桑太妃一驚,偏頭想避開,王的手隔著薄毯捉住了她的衣袖。

他們沒有接觸,連手指都不能相觸。牽扯、糾纏、進、退,隔在金碧輝煌織物下,沒有聲息,就算留在床邊照顧病人的侍女,都看不清這微妙的動作。

桑太妃一串眼淚撲簌簌落在膝蓋上,急用另一隻衣袖掩去了。其實母妃在王兒的病榻前落淚,給人看見也沒什麼關係,但王家的女人,掩去的心情太多,遮掩成了本能,什麼都說不出口。

“母妃何以太忍心?”王從枕上強撐起身子,目光如火,凝視她。

桑太妃一個字也答不出來。

床後侍女轉出來,輕聲道:“稟王上,百年之後,在某個地方,我們都會相見。”

桑太妃抬起眼睛,是朔華。

病人體弱,既怕風、又要解暑,是用新鮮冰片放在床邊,用人手打出極微的風將涼氣散出來,並隨時將融化的冰水撤掉、換上新的。照顧這件事的,是朔華。

她說了這句話,王上怔了怔,臉上閃過憂懼:“到那裏,也——”忽然笑笑,“不過到那裏,也沒關係了。”終於將手放開。桑太妃鬆口氣,悄悄將衣袖解放出來:“王上,無論如何請保重龍體。滿宮婦孺、天下子民,都仰賴王上您。”

“前代後代總要更替的,子民們會有新王上。”王看了她一眼,閉上眼睛,“我會安排。”

桑太妃的心難以抑製跳起來:“王上提到千秋之後的事?王上您想仔細了麼?茲事體大,哀家、哀家——”

“朕必不令母妃憂慮。”王意味深長道,“你放心。”

桑太妃合上眼睛,心中百味翻湧,哽道:“如此,王上好好養著,哀家先告退了。”

她坐上雲鳳安車,回太妃宮去,手緊緊掐住腿,半晌,放開了,自座邊沉香色線金菱花槅扇上貼板挖的小百寶格裏,取出一柄紫金芭蕉靶鏡,掀起麵紗,看著自己的容顏。

她仍然很美,皮膚比有些姑娘家還要白嫩,但在嘴角、鼻側、眼睛周圍,歲月無可避免爬了上來,一道小細紋、一點小印子、一抹小黑暈,瞞得過別人、瞞不過自己。她不由自主想起她跟他初相見,她二十八、他才十八,怎樣好的年紀,那麼美麗,什麼都不敢多想,真正不敢多想;再後來,她三十五,他二十五,她如一朵盛夏裏雪白的花,開在沉酣時候,他如正午的鬆樹,血氣方剛,她剛成為寂寞的太妃,他剛登基成為無所不能的王;再後來……她近五十了,他近四十,都步入中老年,仿佛比年輕時更般配、這十年的距離似乎更微不足道,但她張起重重簾幔,隔絕了自己的容顏。嗬她比他保養得好,她看起來比他還年輕,但沒用的,他是王,他的身邊圍繞著無數青春美麗——就算那些女孩子沒有她美麗,但她們有青春,於是終有一天他會拿她跟她們比較的,她眼角積下的細紋,她們沒有,她身體某一部分灰暗下去的顏色,她們仍然粉紅。他會比較的。而她不能同樣嘲笑回去:“哎小老頭,你的眼袋還要耷拉得厲害呢!你以為我不嫌棄你?”不、不能,他是王,這決定了他永遠站在挑選的位置,而她和她們一起被挑選。

所以她選擇了及時隱退,用麵紗遮起了她的容顏,讓他沒有機會比較,讓他的心裏永遠隻能保留她最美時的記憶。涉過年華的長河,任何容顏都會憔悴,可隔了歲月的迷紗,記憶隻會越來越美。她用這種方式霸占他的心。

這對陟兒來說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