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意外地笑意逸出朔華唇角。唉呀,花心大少爺回不去從前了!這吃癟的是她父親,她本不該笑的,但又實在忍不住幸災樂禍。
虞飛臉色青綠,看著病榻上的人,一時找不到措辭:“我……”
“爹爹,算了。”朔華扶他走,“不用驚擾娘最後的時光了。”
朔華如今屢建功業,在桑府的地位遠比虞飛高。她發了話,虞飛屁也不敢放,就被攙走了。千裏快馬加鞭趕來的路,又要千裏快馬加鞭趕回去。
朔華回到病房,清清靜靜掩上門,回頭,吃一驚,母親沒有躺下去,倚在床頭看她,眼神明亮。雖然發蓬鬢亂、眼窩下陷,她一生中看起來從沒這樣清醒過。
“娘?”朔華試探著叫了一聲。
母親含笑點頭。這個笑如此柔軟溫和,朔華以為她又要說出什麼“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那一類話。
可是母親招呼她道:“花兒。”
朔華本能地四處看看,再看看母親,再抬起手指指自己,眉毛挑出一個疑問。
母親笑道:“花兒,娘叫你,你看哪裏?”
這句話,這個神態,朔華盼了二十多年。這一天終於來了,她知道娘要死了。母女要在死前和解。
她的腿似綁了千斤的沙袋,走不到和解的地點。但母親伸著手召喚她,她也終於走過去了。母親把她的手包在自己手裏:“花兒。”
熱淚奔流而下。朔華投降了。不再堅持、不再怨恨。童年的幼年的少年的虧欠都讓它過去吧,至少此刻可以做母親懷裏親愛的寶寶。
“花兒,”母親囑托道,“小笑,就交給你照顧了。”
淚泉瞬間幹涸。朔華低著頭瞪著母親的手,她的手不回答。朔華抬起頭瞪著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也不回答。她眼睛閉上了、身子落下去了、手死了。她整個人、每一部分都死了。
這個人,這個把朔華帶到世界上的人,這個哪怕全世界討厭朔華、她也有理由愛朔華的人,這個哪怕全世界都反對朔華、她也有立場保護朔華的人。她最後一句話是要朔華保護別人。為什麼?因為那個是她的女兒?可朔華,朔華也是她的女兒啊!有的時候,朔華也想要人保護。有的時候,朔華也想要人關心啊!
朔華什麼也沒說,靜靜把她的手安放回被子裏,替她把被角掖好,給她抿了抿亂發,走出來,叫人,替她安排後事。
朔華隻是忘了擦去自己臉上的眼淚。它們就那麼幹涸在那裏,似斑駁的苔痕。
然後,江雁齋來了。
什麼話也沒說,筆直走向她,她也筆直撲進他的懷裏,頭埋在他衣襟中,什麼聲音也沒有,隻不過肩膀偶爾抽動一下。
她再抬起頭來,他胸前已濕盡青裳。
仍然沒有話說。他輕輕替她放下頭發,理順了,挽起來,畢竟不會什麼複雜手藝,就家常挽一個圓髻,要以簪子固定時,她想把簪子遞給他,玉簪卻從她顫抖的手指裏跌下去,碎了。
他便從自己頭上取下紫竹簪,插進她的發髻。她回去了,還在發著抖。把竹簪藏進首飾盒的最深處,還在發著抖。
“虞姑姑?”有個小宮女在她房門外找她。朔華閉了閉眼睛,開得門來,已經像往常一樣寧靜平和,隻是神情略有些憔悴:“嗬,涼瑞。什麼事?”
小涼瑞結結巴巴、鼓起勇氣向朔華說明,她的大哥也快要死了,她想去見大哥一麵,但宮規不許。
“宮規確實不許隨意出宮。如果你的生父生母病危、又有特情可憫的,或許法外開恩,”朔華耐心解釋,“可是你的大哥,那絕對不行。”
“姑姑你都出去了!難道不能體諒我嗎?”涼瑞抹起了眼淚。
朔華心裏泛起一絲厭惡,臉上仍笑著:“誰說我出去了?”
“您總是不在宮裏……前段時間聽說您母親病危,所以涼瑞想……”
“我出宮是辦事的。”朔華板起臉,“一入宮中深似海,即使是我,你以為來去有這麼容易嗎?”微微抬起頭,看著寂寞的天角,“有些人,一旦分離,是再也見不著的啊……”
語氣中有真的哀傷。
涼瑞被感動了,再也不提此事,悄悄退下。以後,誰再議論朔華位高權重可以出宮,她立刻反駁:“虞姑姑最守規矩,家裏人去世都沒能去探望呢!”死力維護朔華。
小笑卻是秋後便入宮了。
朔華根本沒去看小笑,全心全意在守一峰行館奔走。她本來是在前線拚力廝殺的棋子,現在成了一粒閑子。閑子也有閑子的好處。王本來聽見林昭容的壞話還存點心,現在完全置之不理——哪個壞人會把這樣的幹將送去當閑子?就為搏一個孝順的好名聲?那個瘋太妃,連王自己都懶得孝順了!
觀察足夠久一段時間之後,朔華回報桑家,太妃是真的瘋了,不是裝瘋,不過沒有瘋到多徹底,她殘餘的理智還足以傷己傷人。至於王,對她已經相當厭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