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也怪,“姑姑”兩個字一出口,白芷再怎麼嫉妒,也覺得安心。才人算什麼?娘娘們算什麼?虞朔華是不同的。她就像這宮裏的青石、黛瓦,不動聲色、可靠的地久天長支持下去。有她在,一切好像都會變好。
可她現在不在。
“她去哪裏了?”林暖越發不安。不會跟這一長串的“重大消息”有什麼關聯吧?
沒有人知道朔華在哪裏。她隻是跟人說“我去去就回”,連這句話也不是特意說的,是她像夢遊般被牽引著往外走時、有人正好擋在她路邊,於是丟下一句交代,連對方是誰都沒看清。
她一門心思地往那片星芒而去。
它落進皇宮來了!從天邊、到皇城,現在終於進了皇宮。透明得像一塊冰,接觸到皮膚激發出灼人的火焰。朔華想自己要僵住了,從心到肺都要被它照透了,而腳下跟裝了滑輪似的,一刻也不能停、一寸也不能停,要向它去。被照透了也得向它去。
她必須看看它是什麼樣子。好像她在這世上最大的榮耀就是迎接它。看它附著於什麼樣的主人……是什麼人?
虎賁武士舉戟攔住她的去路。
朔華一驚,似從夢中醒來,看這一營兄弟,是羽林禁衛,王也使喚得、王妃也使喚得,除這兩位之外再不聽命於別個的。因在內宮當差,說來好笑,攙了一半的閹人,每當出任務,雄壯武士們屈居當中,外邊由閹人們像抹釉一般抹一層,把他們安全隔離、並且監視他們。倘若千年一遇,真有不怕死的反賊敢闖進宮行刺,這才有武士們破釉而出、一展身手的機會。
這當兒擋住朔華的,也是太監,且是太監中身高體壯者,披上金銀片甲,不看下巴喉結、不聽說話,儼然也像正格兒的男人了。朔華看其中一位卻是認識的、且有交情,就笑著悄聲問:“王大人,這當兒是怎麼了?”
話說這聲稱呼裏有講究。眼前這位王公公,身為羽林軍,那也還是個公公。禁軍武士,撐死了四品,朔華才人也有四品,喚他一聲“大人”,似同僚相遇打招呼、更似外頭女子見了禁軍武士的奉承,王公公似三伏天喝一碗雪飲,那個透心通體的舒泰啊!檔裏也不覺得虛了、背脊也不覺得軟了、嘴上也不覺得有什麼需要把關的了,寒暄道:“虞才人,王妃娘娘要打這邊走呢!您有事,勞煩繞一繞罷!這兒清道,走不得。”
朔華笑道:“我不信。又不是沒拜見過王妃娘娘。怎麼就今兒娘娘打宮裏走得這般清道?”
女孩子適合說“信”,女人卻適合說“不信”。女孩子仰頭凝視,說一聲“信”字,男人說不得熱血沸騰,立馬要把她揉進懷裏。女人乜著眼,說聲“不信”,男人這才百爪撓心,肯把底盤獻出來叫她“信”呢!
王公公急道:“虞才人什麼時候看我說過謊?這次事態不一般,聽說要拿人,才人還是繞著走罷!回頭讓王妃娘娘瞅見……多一事總不如少一事,是不是?”
這話說得懇切。
朔華柔軟的福了一福:“多承大人指教了。大人們差使辛苦,回頭我送些茶與大人們飲,大人們千萬賞臉。”
前一句話謝的還是王公公,後麵就成了“大人們”,做個整團兒人情。她是昭容身邊的紅人,身份何等高貴,見到他們哪怕睬都不睬、揚頭而過,他們也不能放個屁。偏偏她肯像鄰家小妹似的柔聲軟氣,配了清和的氣質,尤其令人舒泰。武士中閹了的、沒閹了的,統統承她情,礙著規矩大、不能喧嘩亂動,盔甲下頭卻忍不住紛紛向王公公擠眉弄眼。王公公能有幾斤幾兩重?頓時的飄然了。
朔華繞路走開,心裏卻犯難:王妃這清道的排場,方向是往民扉去的。民扉有什麼人配王妃大張旗鼓去捉拿?不就是如煙麼?
星芒不正落在民扉麼?莫非就是如煙?
淨如白骨、燦似流年,烈如死敵,醇似寒煙。
如煙?如煙?
朔華不久前與虞珂定計,欲令王妃不但不殺如煙、反而收如煙為己用。王妃多疑,但也剛愎自用。她那九連環,倘若日子久了沒解出來,珊瑚她們本來就要悄悄的向匠人問清解法,適當的給王妃加以提示,或者索性把某個環關鍵一步悄悄替她轉過了,讓她一上手,勢如破竹就能成功。不然解太久都破不了,王妃要生氣的!林暖塞了點錢,“希望珊瑚姐姐讓王妃早一天高興高興,咱們下頭的嬪妃好少受點氣”,珊瑚當然肯幫忙,神不知鬼不覺把“天命”遞到她指尖,她心裏有了底,就敢收了妖孽給自己使喚了吧?
上個月,朔華還費盡心機讓說書老藝人選了“佛祖收青毛獅為坐騎”這段古說給王妃聽呢!草蛇灰線,伏跡千裏,早在王妃腦子裏種下契機,等她一朝領悟。
可王公公說,娘娘是去拿人的。
遙遙看,王妃的鳳輦旗幡已經進了民扉。如煙、星芒,如煙和星芒、如煙或星芒,哪一個朔華都無法接近。饒朔華明敏一世,也隻有呆站著,聽隱隱搗衣聲。
這裏是有個浣衣處。
大部分宮中衣服,是送去永巷,叫那些犯了錯的宮人洗滌的,唯民扉中侍兒們,身份說起來比不得正式宮女高,她們的衣物若給宮人洗,哪怕是犯錯的宮人,似乎也有些亂了規矩,因此不發去永巷,還在民扉自己設的浣衣處洗滌。有些在內侍奉的武士、學士們,換下來的衣物,給宮女洗也不方便,本來是打個大包送到宮外的,後來也由民扉浣衣處一總洗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