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華就去親切探望小笑,問她還疼嗎,小笑撒嬌說姐姐你使那麼大力氣,當然疼咯!還有那把椅子,哇你怎麼不看好椅子,砸到我手了,我這骨頭都不能動了!
紅木椅子,砸得不結實才怪。朔華給她的一巴掌和一腳,都不敢花死力氣,唯指望椅子翻盤,要是運氣好,能砸碎指骨,可是小笑命不該絕,就砸得紅腫了一大片而已,什麼“骨頭不能動”,那是誇張。
朔華心疼地跟小笑寒暄了一番、慰問了好久,拉拉家常,拉著拉著就拉到山歌上頭。
“薩哥哥好厲害哦!”小笑滿眼的崇拜,“來到京城以後他都是唱歌賺錢哎!還認了個吹笛兒的師父,那師父都靠他唱的小調兒賺錢,教他巴結誰、躲著誰,他現在很吃得開了。他說就算我家裏不喜歡他、不給我嫁妝,靠他自己就能把我養活了。”
“你的歌喉也不賴,都學了什麼歌兒?”朔華微笑道。
小笑就一支支的唱,唱到王陽循聲而來,找不到如煙,捉小笑充數,她就再也不用出宮見她的薩哥哥了。
“你就這麼恨你妹妹?”虞珂眼眸閃啊閃的,“怎麼樣,把她托上高枝兒,你開心了?”
朔華俯著頭,答不出來。
開心麼?扇了小笑一巴掌,開心是開心的,但不能正大光明地扇,還要編著詭計、踢著椅子什麼的,美中不足。後來去民扉叫她唱歌,真開心呀!心裏想著:你也有今日、你也有今日!要照顧你體恤你是嗎?好,那就捧你到底!我認了父親是往高枝了、我進宮是往高枝了,我有本事了,那你也來啊!也來享受享受高處的榮華富貴、也領教領教高處的本事。那個人……那個愚蠢的、粗俗的、不值一提的男人,他是我最早愛過的人。如果我配不上他,你又有什麼資格跟他在一起呢?你替自己打通了死路,不要怪我。
開開心心地看著小笑身上光暈越來越灰暗,沙子一樣的灰、漫天都是黃昏那樣沒有太陽的灰。可歌聲還是清脆放肆的,配著沒有希望的灰暈,像沙子上開出假花、黃昏燒了蓬野火,透明透亮的瘮人。
朔華伸出手去,抓住小笑的肩:“不要唱了。”
她到現在都能回憶起手掌的觸感,柔軟半舊的薄棉宮衣,宮衣下優美飽滿的肩膀線條。一半的血緣關係啊!美或不美些、聰明或不聰明些,那個女人留在人間的兩朵花。
肌肉使勁、肩膀一扭,從她手裏滑開去。小笑乜她一眼:“姐,你從小愛管我!我偏唱。”唱得更嘹亮。
於是王陽來了,事情已經無可挽回了。不,早在更久之前、在某個朔華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時候,命運的齒輪已經轉動了吧?從孩童無知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起,就已經無法挽回了吧?
戚小笑梳起婦人的頭髻,戴起華勝,晉為美人。
“你這是什麼表情呢?”虞珂托起朔華的下巴,手上戴的銀指甲套子,彎彎上翹,好聽說是像枚新月,說白了是像把鐮刀,刀尖紮著朔華的喉管,朔華咽了口唾沫,皮膚起伏,於是就被紮破了,不疼,有點癢。癢比疼還難熬,但朔華不動。
“你領你的罰罷?”虞珂輕聲慢語。
她的衣領遮了脖頸,朔華看不見她脖子上是否有傷痕。她曾說任何加在朔華身上的傷,她都將同樣承受。她決定紮破朔華脖子來懲罰?那麼她會對自己脖子也來一下嗎?
“幽獨。”虞珂向旁邊偏頭示意。
朔華雙頰猛然失去血色。
不要!不是的吧!罰錢、罰跪、罰打,哪怕真的隨便在哪裏割一刀都好,唯獨不要這一樁刑罰。這一樁,她害怕。
虞珂已經優美的揚了揚眉毛,聊表催促。
那個方向,綠底織金綢緞遮著個方東西,統共隻有尺多高、兩尺來寬。朔華吸口氣,掀起綢緞,露出裏麵的方方正正木紋盒子。
它真的隻能稱之為一個盒子。稍微豪華一點的衣箱,都比它大。
朔華打開蓋子,把自己裝進去。先踩到裏麵,坐臥下來,抱住膝蓋,呼氣、再呼氣,肋部用力貼住大腿,整個人蜷縮得像個胎兒,居然也裝進去了。
虞珂親手為她蓋上箱蓋,很花了一點力氣。朔華骨頭比較硬一點,蜷得不是很到位,所以撐出來一點,需要費勁把箱蓋壓上,換成虞珂這種柔若無骨型的,盡管比朔華豐盈,還是能自個兒像杯水似的流進箱子、自個兒伸個小指頭把箱蓋帶上,不用半個人幫忙。
朔華現在被牢牢鎖在箱子裏。
一片漆黑,這箱子隔光;一片寂靜,這箱子隔音。她聽到自己的心跳,一聲比一聲大,咚、咚、咚!
關節很疼,事實上從最粗的骨骼到最細的神經纖維無處不疼,維持著這樣的姿勢,不能掙紮,沒有空間掙紮。疼得久了它們就麻木了,再久些,它們又嘯叫起來,如受了委屈的海浪,不肯停、不肯安靜、不肯被忽略。
總有一個時候,它們會重新沉默的。那時候,骨節什麼的就壞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