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她們三個都軟禁,至於宮事,交給寶昭儀料理。
這麼多年抬舉這個遲鈍而不好看的女人,終於養兵千日用在一時了。鈍有鈍的好處:鈍得沉重,於是也壓得住台麵。
寶昭儀壓得戰戰兢兢,生怕一個差池,戴枷陪孫王妃坐冷宮去。幾個重量人物都失勢後,後宮確然有些亂,寶昭儀先抓大頭,譬如王陽看得見的園林花木不能枯黃失修、奉饗與獻歌獻舞的宮女都仍然要沉緩有序,王陽就覺得宮裏還算保持著基本的儀顏。此外,啊,給珂白王姬的太醫力量、所用藥材,那是一點點都不能省!
珂白掙紮在時暈時醒的狀態,已經好幾天了,餘毒一直未清。太醫怕傷了她,一直沒敢下重藥,可再拖下去,她肺腑要被拖壞了,那時就算解了毒,身體也救不回來,還是個死。
太醫不得不準備下重劑。怕擔風險,他們到明惠嬪麵前請示:如此這般,不用不行,用了又有危險……您說怎麼辦?
明惠嬪眼睛裏燒出兩把毒刀子:“問我?你們是醫生,你們說呀!醫生不是救人的嗎?你們不是要把她救過來嗎?為什麼要問我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女人拿主意?!”
太醫唯唯。唯唯完了還是沒用,還是等著明惠嬪示下。
明惠嬪道:“下藥吧。”
反正不下藥,珂白就要死了不是嗎?於是做母親的沒有其他選擇了。盡管下了藥可能也會死……那她就陪著女兒死好了,反正她已經下這個決心了。
(要是每個典刑官宣判死刑時都下了這樣的決心:如果你是冤獄,那我陪你去死。要是每個號稱會令國土富饒的統治者在宣布管理方案時都下了這樣的決心:如果有一個民眾因為該方案而流離失所,那我就陪他去流浪;如果有一個民眾因為該方案而餓死,那我就陪他去死。——喂,要是這些本該具有最高道德指數的男人們,胸膛裏對他的工作擁有哪怕最簡單的母親的心,我們享受到的他們的工作就是另外樣子了吧。)
解毒藥卻畢竟下重了。珂白驀地睜開眼,還沒認出娘親;張開嘴,沒有來得及叫出聲音,就白眼一翻,厥死過去。
明惠嬪試試她的鼻子,沒有了鼻息,聽聽她的小胸膛,已經沒有了心跳。
明惠嬪的臉色當即就白了,一滴眼淚掛在麵頰上,似一顆露水凝在岩石上。露是慘白的,那岩石也早被風吹得死白了,誰都看不出它是血肉之軀。
她很安靜的退後兩步,讓太醫們施為。那一番手忙腳亂,有什麼用處呢?她伸手輕輕碰了碰珂白的指尖。小小的指尖,剛生出來時像隻小耗子,現在也還是細,垂在床邊,像被遺忘了似的,已經冷了。已經死了。
如煙說:“必要時,您知道該怎麼做。”
明惠嬪去打開王妃送來的點心匣子。還是被軟禁之前送來的呢!這種表麵人情,孫王妃是會做的。薄皮沙餡的點心質量很好,放了兩天,一點兒也沒壞,明惠嬪就把它吃下去。
吃完了她自己按著自己的嘴,去找王。也有人攔她,被她冷白的臉色嚇退了。
泉水從高高的假山壁瀉至柔軟的小樹枝上,故意的,園林一景,“樹杪百重泉”,好看歸好看,走近了容易濺人一身,她不管,哪兒近往哪兒走,水濺到她身上簡直都凝成了霜。小樹抖嗦嗦搖著,被她嚇壞了。
王陽已經得到了虎賁一路快跑通報的消息,出來看,但見清光盈目,斑駁的樹影在背景裏膽怯的搖,明惠嬪行步又如同年輕時那樣輕捷而有風姿,膚色白得似一片碎了的月光。她的眼神嚇著了他。這眼神是像她步態一樣的靈活、深宵寒月一樣的怨毒,蛇信子一樣噝噝尋找著……尋找哪隻倒黴的田鼠?
太子李巍跟著王陽出來,也被嚇住了。他適才跟父王複命關家之事,關家不是謀反,所謂“私造兵刃”,買的是未開刃刀劍,給家丁練習用的,還有什麼“車輿失製”,是有工匠亂造一氣,不小心逾製了,於是畏罪自殺。關家真的無辜。
對,對,桑家探知關家買了刀劍,就順便再叫他們“車輿失製”、順便再叫工匠“畏罪自殺”。關家真的無辜,桑家怎麼可能真的坐實他們的謀反證據呢?
造了這麼個影子、投了這麼點氣息,隻是讓王陽疑心的。
王陽疑心太子包庇關家。派去監視太子的人回複說,看不出太子什麼舉動可疑,王陽就更疑心了:疑心太子現在能耐已經大得,連包庇反逆都能叫父親查不出來了。
這當兒明惠嬪走來,好像有什麼殼子在她身上被砸碎了,姍姍的、目光灼灼的,還在人間,但是已經不是人間。她是另一個世界在這裏投下的遺影。
她筆直走入王陽懷裏,“哇”的吐出一口血,這血比她體溫更燙,幾乎把王陽心口灼出水泡來。
李巍在王陽背後,沒看見血光。母嬪投入父王的懷裏,他身為人子知趣的回避了。
明惠嬪低微的對王陽道:“我一吃下去,就知道不對了,就來找你……”
吃了什麼?王陽俯下頭,聽垂死之人灰白的嘴唇,沾了豔紅的血,那血湧得像泉水在唱歌,把最重要的話淹得模糊不清:“我看見她要奪走,你所有的……東西。”
明惠嬪的指尖垂下去,像岩石一樣的涼,即使盛夏的太陽再幾次升落,都無法再把她烤暖了。
如煙送給她的,朔華耳墜裏的毒,猛烈無救。明惠嬪讓它發揮最大的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