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皇8(1 / 3)

第七章 難覓良人

我忘了我是怎麼離開的,有時候理清記憶是很困難的事情,但是我知道我離開了鳳皇,離開了阿房宮,離開了阿房城,不知道走了多久,手變成了翅膀,嘴上長出了喙,脖子變長,雙足盡赤。

一言以蔽之,我還原成了一隻鳥,而且無力再變回人形。

也好。

我昏昏沉沉地流浪,從一棵樹,到另外一棵樹,不知道是不是梧桐,總之睡得很不安穩,總是做夢,夢裏鳳皇滿身浴血,滿身浴血地從屍堆裏向我伸出手來,他看我的目光冰冷,他對我說,你給我走!我慌慌張張想要飛,卻是怎麼都飛不起來,隻能夠慢慢走,走三步,跳一步,滑稽,笨拙,可笑得像隻麻雀。

然後我就從夢中驚醒了。

也有時候,是直接從樹上掉下去,左右瞄瞄,沒有別的鳥看見,又吃力地飛起來。

有時候會有人類的小孩指著我喊:快看,好大一隻山雞啊。

早有人這麼說過啦,一點創意都沒有。

值得慶幸的是,也沒有人計劃把我扛回去燒烤。

我不記得這段時間我吃了些什麼,可能是什麼都沒有吃,也有可能吃了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上吐下瀉,狼狽不堪,我有時候慶幸鳳皇沒有看到這樣狼狽如草雞的阿朱,但是忽然又醒悟,無論是狼狽得像草雞,還是神氣如鳳凰,他都不願意再看到我,他要我走得遠遠的,再不要回去。

可是我還留了羽毛給他,我的最後一根毛……

總存了萬一的心願,希望有一天他想起我,想見我,會焚燒它,召我回去,但是又覺得這個想法太沒出息。

其實我是一隻沒有出息的禿毛鳳凰,對不對?

可是你知道麼,做隻有出息的鳳皇,是很辛苦很辛苦的一個事啊,要心無旁騖地修煉,要滅絕七情六欲保證靈台清靜,要聽長老的話,要接受天打雷劈作為晉身鳳凰的考驗,要端著架子不去理會那些笨雞笨鴨笨鵝……

總之很辛苦很無聊很討厭。

可是做一隻沒有出息的鳳凰,原來也這樣的不容易啊,會下山遊蕩,會碰見形形色色的人,好不容易喜歡一個,他還可能會趕你走。

活著真是不容易。我迷迷糊糊慨歎一聲,渴了,掙紮著爬起來,到樹下去找水喝,這水看上起還算是清澈,但是有點遠——啊不是有點遠,是很遠,我費勁地伸長脖子往裏探,然後……我就一頭栽了進去。

冰涼的水迅速湧進口鼻,我想要呼喊,但是更多的水堵住了我的嘴。

——喂喂喂,我隻是想喝口水,沒想自殺呀。

這是我最後的念頭,不過,大概沒有什麼人會聽見了。

昏迷。也許很久,也許並沒有我想象中那麼久,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近在咫尺,一張沉睡的麵孔,濃眉如劍,眉心緊皺著,眼圈很黑,憔悴的顏色,像是每個人都欠他很多錢。

我一動,他立刻就醒了,見我骨碌骨碌亂轉的眼珠,先是一怔,繼而笑道:“你醒了?”

他努力想用平常的語調把這句話說出來,但是沒有成功,微顫的尾音泄露了他心中的歡喜。

我於是苦笑,說,阿玄,好久不見。

阿玄喂我喝水,給我梳理翅膀,但是不問我發生了什麼,也沒有嘲笑我說,看吧看吧,讓我說準了吧。

隻告訴我是三隻大鷹將我銜了來——想必還是上次淝水邊上救我的那幾個家夥,倒是輕車熟路得很。

日子過得很悠閑。江南的初夏,阿玄的莊園裏果然種了很多的竹子和梧桐,但是看得出並沒有種很久,竹枝都還很細,沒有開花,梧桐也沒有很高,連葉子都沒有下垂,真正成氣候的倒是湖中的蓮,亭亭的葉,鋪了滿湖。

阿玄摘了最新鮮的蓮葉,編成帽子送給我,遮住光禿禿的頭頂,他說我這樣看起來比較順眼。他並沒有問我,我的最後一根毛,留在了哪裏。

空白的時光,淡灰色的風從頷下掠過去,從爪間掠過去,從我稀疏的翅膀中掠過去,我被收拾得幹淨和清爽,皮肉上的傷口漸漸愈合,但是我還是沒能夠變成人形,我有時候會覺得,我再也不能變成人了。

也好。

做人好累,比做鳳凰還累。

我努力把鳳皇忘掉。

這個意願如此的強大,以至於我記憶力銳減,減得太厲害,剛吃過的飯,轉身就忘了,又吃一頓,剛做的窩,回頭就找不到,阿玄隻好另外給我做,沒多久,他的莊子裏就百孔千瘡全是鳥窩。

從前事無巨細,都記得清楚,清楚如刻在心上,到後來變成很遙遠的往事,你知道麼,事情一遙遠,就會模糊起來,要很仔細很仔細去想,才能夠記起一鱗半爪的細節,但是細節往往不能說明任何事,甚至不能夠證明記憶的真實性,所有的事都和夢混淆,而夢裏總是有個背影,時而遠,時而近,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我想他是我認識的一個人,我喜歡他,又害怕他,可是我記不起他是誰了。

記不起就記不起罷,我這樣安慰自己,能忘掉的,總歸是不夠重要。

不知道什麼緣故,我的靈力退減得很厲害,別說飛高飛遠,就是稍稍久一點都會一個倒栽蔥栽落在地,這個毛病很愁人,把我在孔雀麵前的優勢給全弄沒了,但是又沒有別的法子,好在我素來隨遇而安,很快找到了下一項樂趣,比如說,蕩秋千。

蹲在湖邊的秋千上享受初夏的風,那種感覺,很像飛。阿玄在旁邊做些瑣碎的事,比如看書,比如侍弄花草,想起來就幫我推一把,有時蕩得遠了,我嚇得尖叫,阿玄很惱火,他說從來沒見過這麼膽小的鳥。

我當然膽小,不然哪那麼容易就被他逮到?

有時候他彈琴,他一武將,琴居然彈得很不錯,他說彈琴是雅趣,他家上下,包括那個胖胖的看起來很慈祥的管家,以及每日清晨笑眯眯出來掃地的老僧,個個都會,當然,除了我。

我不服氣,拿爪子撥一撥琴弦,然後琴弦不負眾望地——斷了。

也彈過百鳥朝鳳之類的曲子,不過連家禽都懶得應和他,烏鴉倒是想來,給下人轟跑了。

阿玄空閑的時候很多,多到令人發指,到所有人都看不下去的時候,他就會扛著長長的釣竿去河邊釣魚,一釣就是一整天,我覺得他就不像個將軍的樣子,哪有這麼清閑的將軍,問他為什麼不去打仗,他說他在養病。

“你病了麼?不像啊。”我的靈力真是退減太多了,身邊人病了,我居然都看不出來。

阿玄一臉悲戚:“我是個多愁多病的身……”

天雷!

我一時頂不住,就從他肩上摔下去了。

你能想象麼,一龍精虎猛的彪形大漢柔柔弱弱地跟你說:我是個多愁多病的身。雖然說晉國確實是這風氣,男男女女都以病怏怏為美,男男女女都會調脂和粉,據說還有個美少年姓衛的,因為太符合他們的審美,上街被圍觀,活活給圍觀死了。

呃……但是阿玄你是統兵十萬的一國上將好不好。

有時也有鴿子給他送信,他常常漫不經心看了,漫不經心笑一笑,說,兒郎們又打了勝仗。他也說起北方頻繁的戰事,有個叫慕容衝的人一直在死命地攻打長安城,不吝兵力,殺人無數,遂使關中千裏沃土,一時盡成修羅場。

又說慕容衝算計那個叫楊定的人,在長安城中裝神弄鬼,說什麼“楊定健兒應屬我,宮殿台觀應坐我,父子同出不共汝”,挑撥秦國皇帝和大將的關係,說起來這個秦國皇帝還真是個迷信的人啊,雖然沒有解除楊定的兵權,卻也開始了生疑和防備。

他每次提起慕容衝都會長長歎一口氣,說:“這個人啊……”

我實在忍不住了,就問他:”他欠你很多錢麼?”

“誰?”

“這個叫慕容衝的啊,不然你為什麼老提他?”

阿玄沉默了一會兒,還是承認了,低聲說:“也許。”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自古天經地義,我很能夠明白他這種錢借出去了,不知道能不能要回來的惆悵。

惆悵舊歡如夢啊。

阿玄的釣魚技術雖然沒有打仗那麼厲害,還是很不錯,他釣了很多的魚,我總擔心他吃不完,他安慰我說,不要緊的,他會曬魚幹。

要是還吃不完呢?我問。

他說他以後會娶一個很愛吃魚的娘子幫他吃。

我歪頭想一想:“我把鸕鶿介紹給你做娘子好不好?”

他很憤怒地拒絕我的好意,他說鸕鶿醜得跟鴨似的,他比較喜歡鳳凰。

我隻好提醒他,鳳凰是不吃魚的。

到傍晚收工的時候,紅霞映在水裏,好看得跟織錦似的,我和阿玄正在並肩觀賞,忽然聽到背後車輪轆轆聲,我還好,阿玄的麵色已經變了,忙忙然扛上釣具就要跑路。

然後就女子曼聲道:“玄弟這是要往哪裏去?”

回頭一瞧,厚紗蒙麵的年輕女郎正款款走出馬車。

我該如何描述呢,她的額頭,她的眼睛,她的鼻子?都不美,真的,她額頭太高,眼睛太亮,鼻子不夠小巧,但是這些不美的東西組合在一起,當她走出馬車,當她款款朝我們走來,就仿佛春天在山中聽到泉水解凍時候叮咚,仿佛夏日裏最後一抹餘暉,紅得驚心動魄、動魄驚心,仿佛秋天的天空,雲卷雲舒去,長風幾萬裏,又或者是茫茫冬夜裏的雪,在如霜明月裏泛著微藍的光華。

美人啊美人。

我壓不住自己撲過去的衝動,但是因為阿玄的先見之明,沒有成功,他緊緊抓住我的腳,神情忐忑地看了一眼肩上的釣具。

女郎冷笑一聲。

我背心裏立時冒出汗來——話說,除了那個死去很久的王老頭,我還沒見過一言一笑,就能讓我緊張至此,阿玄比我還緊張,額頭滾滾滴下汗來,偏還硬撐著笑容,跟戴一麵具似的。

莫非這就是他說的那個,將要娶進門的愛吃魚的妻子?

果然最難消受美人恩啊。

我流著哈喇子感歎,卻見阿玄垂頭道:“阿姐。”

女郎笑吟吟地瞟了我一眼,眼風如刀,從我的禿頭一直切割到尾巴,唬得我直哆嗦:我到底啥時候惹過這麼個牛人而不自知呢?但是那女郎並沒有對我說話的意思,隻繼續笑吟吟看住阿玄:“我還以為你是天分有限,所以這些日子不見長進呢,不錯不錯,原來是學會玩物喪誌了啊。”

阿玄繼續一副受氣包的樣子:“阿姐我……”

這個在我麵前從來都揮灑自如的家夥,這時候話都說不利索,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代他出頭,道:“他有病——”

才三字,就被及時反應過來的阿玄死死捂住嘴,“在養”兩個字隻好心不甘情不願地咽回去。

但是女郎的耳朵顯然沒有壞,腦筋也轉得挺快,當時就眼睛一亮:“你會說話?”

“她不會。”阿玄搶先說道。

一記眼刀掃來,阿玄的回答就變得磕磕絆絆:“她、她就會這一句。”

女郎的目光落在阿玄的手上,阿玄的手就抖抖索索地垂了下去。

差點沒被悶死的我大口大口地呼吸著來之不易的新鮮空氣,肯定了女郎的猜測:“沒有錯,我會說話。”

“會背詩嗎?”女郎大喜,饒有興致地盤問我。

阿玄的臉色有點難看,而我無知無畏:“不會。”

女郎眼珠一轉:“會記曲嗎?”

“不會。”

“會清談嗎?玄說,或者儒說,總有一樣會的吧?”女郎的情緒低落下去,還是不死心,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