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得不以“死豬不怕滾水燙”的態度應對她的深情:“不會。”
“那麼,”女郎絕望了:“你到底會什麼呀?”
“我會說話。”我很誠懇地回答她。
女郎抓狂疾走而去。
阿玄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心有餘悸地摸摸我的頭,喃喃說道:“我長到二十多歲,這還是頭一次看到阿姐失態呢。”
“還會有下次的。”我安慰他。
據阿玄說,那個美麗的女郎是他長姐,叫謝道韞,字令薑,自小天分極高,有文才,詩、賦、誄、頌,都很了得,又能書能畫,彈琴下棋也是一把好手,外加辯才無礙。因父母過世得早,這麼多年來,長姐如母,督導他進學,換言之,可憐的阿玄這麼多年來就一直處於她的魔爪之下,一部血淋淋的慘痛史。
“咦,你不是說你行七嗎?”我奇道:“你上頭應該還有很多兄弟可供蹂躪嘛,為啥單單隻盯著你?”
阿玄迎風歎了口氣:“上麵六個哥哥都沒活到成年……”
呃,提到人家的傷心事了,我有點兒內疚。
阿玄倒不在意:“其實也沒啥,沒親兄弟,不是還有堂哥堂弟麼,而且有阿姐壓迫已經很悲慘了,再來六個哥哥,那真是沒法活了——幸虧自阿姐嫁到王家之後,王家大哥頗有犧牲小我的大無畏精神,讓阿姐重心有所轉移,不再每天追著我考較學問,不然我哪能這麼逍遙。”
他說的王家是謝家世交,王家家主叫王羲之,自小就是他三叔的狗腿子,這些年沒少幫著鎮壓他們兄弟,他們兄弟也沒少夥同王家兄弟偷老頭練字用的鵝出來燒烤,老頭子癡得很,每少一隻鵝,都是先痛哭流涕,而後欺騙自己說,那些鵝是駕鶴仙去了。
總之事情常常在杯具與洗具之間輪回上演。
阿玄麵上小人得誌的笑容忽然僵住:“……說來今天也就是個意外,不過……如果阿姐看上你了,那可就、可就有點兒小麻煩。”他喃喃自語,像是陷入了十分為難的一個事情,最後握拳道:“不成,我得去姐夫府上探探口風。”
我不以為然:“我又不會背詩又不會記曲,你阿姐能看上我什麼呀,你就瞎操心。”
“就怕……”阿玄眼神中掠過一抹恐懼:“就怕她定了決心,要親自教你讀詩記曲,那可就……神仙都救不了你了。”
我腦海中浮現那個美麗的女郎化身猛獸手執鋼鞭督促我背詩的場景,不由得頭皮一麻:果然……很可怕。
還是老話說得好,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我又夢見那個古怪的背影了,頎秀,挺拔,白衣飄飄,他好像總在我的視程之內徘徊,我想要靠近他,卻總也不能,想要擺脫,一回頭又到眼前,揮之不去,這種行徑很類似於冤鬼,難道說,他是一個死人,要找我給他伸冤?
為啥不去找城隍爺呢,土地公也行啊,雖然是兼職。
我這樣想,但是夢裏身不由己地遠遠跟著他,他足不點地地狂奔,我也嗑過藥一樣跟著他亂跑,不知道跑了多久,就到一處堅城,城中有大片大片的梧桐和翠竹,鮮妍碧翠,有高聳入雲的宮殿,極盡奢華,有樓閣亭台錯落而置,精美絕倫,我興高采烈地走來走去,覺得很新奇很好看,又隱約似曾相識。
正高興時候,很突然,不知道哪裏就起了火,迎風見漲,夢裏我竟然是很害怕火的,看見熊熊的火,竟是一個勁地退、退、退,忽然撞到一個人身上,我看不清楚他的麵目,但是他很溫柔地問我,阿朱你怕麼?
我說我怕。
他說你別怕,我會保護你的。
我不知道該不該信他,這個麵目模糊的人,但是我果然就不怕了,火還在繼續燒,吞了竹林,吞了梧桐,吞了繁華的宮殿,又迅速向我們撲過來,熊熊的火舌舔到我的額頭,我回頭想要找那個人影尋求庇護,但是身後傳來一股大力,我就被推進了火海。
火苗迅速在點燃,我的翅膀,我的尾巴……灼痛,從每一寸肌膚傳來,然後整個的我,忽然就被燒了個幹淨。
我變成了一隻香噴噴的烤雞。
“啊——”驚叫而醒,天不知道什麼時候大亮了,我有點悵惘地從窩裏翻出來,一麵站樹枝上伸懶腰,一麵努力回想夢中的那個背影,雖然我不知道他是誰。正沉醉中,忽然麵前多了一雙眼睛,然後是放大的麵孔——然後我直接就從樹上掉下去了。
沒有錯,正是阿玄那位舉世無雙的阿姐。
她她她……她怎麼在這裏?
阿玄不是昨晚去探口風,回來信誓旦旦說他阿姐的心思暫時不會轉移到調教一隻禿頭鳥身上嗎?
事實證明,所有的誓言都是不可信的,無論是夢中,還是現實中。我懊惱而英勇地接受了美人姐姐的審視,並且誠懇地跟她商量:“我不會背詩,不會記曲,也不會清談,玄家儒家道家,通通都不會,真的,我是朽木,大朽木!美人你還是去督促阿玄用功吧,他真是清閑太久了,我可以作證。”
對我來說,死道友不死貧道;對阿玄來說,他不進地獄誰進地獄——這是我和阿玄之間的默契,相信他能理解,我不是故意陷害。
美人瞧著我,嘻嘻一笑:“誰說我打算教你讀書記曲的,那是汙蔑……”
“那麼、那麼……”我心裏咯噔一下,警鍾長鳴:不是讀書記曲,那一定有更可怕的事情即將發生,那是什麼——那是什麼?我的腦筋轉得飛快:是教鸚鵡說話麼?還是勸禿鷲吃素?人類好像一直有那麼一些古怪而不可理喻的愛好,怎麼辦?現下阿玄不在,連個救兵都沒有——話說回來,就算他在,也未必有膽量前來救我,我是該屈服於她的淫威呢,還是堅貞不屈、以死明誌?
想到一個“死”字,頓時湧起一股莫名的悲壯感:身為百鳥之王,我阿朱雖然沒能給他們謀取到什麼了不得的福利,但是我誓死捍衛他們說鳥語和吃肉的權力。
但是很明顯美人和他的弟弟一樣擅長揣摩鳥的心思,那黑眼珠兒隻一轉,就笑道:“別胡思亂想了,是我阿弟的事兒,是想請你幫個忙。”
禿頭阿朱我難得死裏逃生,立時喜上眉梢:“好說好說,美人要我幫什麼忙?”
“是這樣的,”美人柳眉微微一蹙:“我那阿弟啊,你也看到了,那是一表人才才高八鬥、玉樹臨風風度翩翩,年方二十,至今尚未成親……”
一表人才才高八鬥玉樹臨風風度翩翩……真是難為美人了,怎麼一口氣念下來的啊?且慢!她形容的這人,當真是阿玄邪?
我怎麼就沒看出他有這麼多好處?
美人見我躊躇,那笑容就微微有點走樣,也沒走多遠,就橫你心頭一刺,酸疼酸疼,我趕緊收了心思,畢恭畢敬地道:“美人的意思是——”
我的態度讓美人非常滿意,繼續道:“先頭他在打仗吧,一下子南一下子北的,我也沒法子跟去,三叔也沒老記著這些,如今好吧容易回家了,得抓緊時間把親事辦了。”
這人啊,什麼都好,就是命短,二十就要成親了,瞧我瞧我,快一千歲了還沒急呢,我聽說啊,峨眉山上有條白蛇,都兩千了,還沒下山找她那意中人呢,什麼七仙女之類的就不說了,玉帝家最小的閨女百年前才出的嫁,上頭六個姐姐還沒動靜呢,話說,老七都萬把歲了吧,就人急……急啥呢。
不知道晚婚晚育少生優生啊。
要不怎麼說人生苦短,哎……胡思亂想的時候,美人停了話,我趕緊湊趣問道:“然後呢?”
美人從袖中拉出長長一張單子:“琅琊王氏,琅琊諸葛氏,高平郗氏,潁川殷氏,穎川庾氏,樂川馮氏,太原王氏,泰山羊氏、沛郡劉氏……的未嫁女兒,全在這了,你的任務就是,把這些資料循環念給他聽。”
“他會聽麼?”我瞄了一眼單子的長度,聽見自己心髒不勝負荷地跳了跳。
“不聽也得聽!”
“他受不了了怎麼辦?”我提出另外一個嚴重問題。
“就是要他受不了!”美人咬牙切齒,麵目猙獰。
“……他會追殺我的。”我拍拍胸口,雖然阿玄自己說自己是多愁多病的身,不過事實上丫就一猛男,如假包換的猛男,長劍所指,我禿頭阿朱是絕對不敢掠其鋒芒的。。
美人鄙視我:“你不會飛麼?”
……難道我能在天上飛一輩子不落地?難道我就這樣被迫與我的新窩恩斷義絕?還有我的零食……我心口好痛。
“總之,”美人威嚴地下了結論:“時間不會很長,以我對阿弟的了解,七天,七天你一定能將他煩得上天無路,下地無門,到時候我會好好嘉獎你的。”
“能獎我一個新窩麼?”我滿懷希望地問。
美人環視阿玄千瘡百孔的園子,聲音裏多了一絲悲壯:“好。”
“還有……”美人已經轉身走遠,我隻好把“還有”吞進肚子裏,在樹杈上展開美人的交付名單,邊看邊想,阿玄喜歡吃魚,我得給他找一個愛吃魚的姑娘。
“你就這樣把我賣了?”阿玄晨練回來,聽了事情始末,不由雙目圓睜:“一個窩就把我賣了?阿朱你知不知道我在這園子裏給你做了多少個窩?”
“不知道。”我搖頭——很多嗎,為什麼我還是老也找不到,他犯得著幫我做得那麼隱蔽嗎?
隱蔽還被美人揪出來!
“九十九個。”阿玄快要哭了:“整整九十九個!”
這麼巧,加上美人許給我的,豈不是有一百個整了?我歡欣鼓舞——就如同人類皇帝君臨天下一般躊躇滿誌:我有一百個窩了呢,雖然最後一個還沒到手,但是它一直在向我招手呢,碧綠碧綠的,好可愛。
礙於阿玄目前的精神狀態,我強忍住沒有表現出我的高興,但是他還是很沮喪,認定我出賣了他——出賣有這麼重要麼,上次在王猛王老頭那裏,我不是很利索地幹過一票了?
但是他就是不高興,他還是老樣子,一個不高興就找我碴,揪住我道:“阿朱阿朱,你變個人形給我看看好麼?”
我拍拍翅膀, 努力看了一會兒天空,最後隻能無可奈何聳聳肩:“我……不會。”
他一下子就背過氣去了
又不是故意不會,我不會,長老教也教過了,罵也罵過了,打也打過,最後還吐血了,我就是不會,有什麼法子呢。
可是阿玄不這麼看。
他好像很苦惱我不能夠變成人形,老背著我嘀嘀咕咕,不知道念叨些啥,我給他朗誦媳婦名單他隻過耳當風,枉費我字正腔圓聲如珠玉。
說起來我真是一隻誠實守信的鳥,答應了美人的事,那真是盡職盡責,從早上睜眼第一聲鳴叫開始,到晚上臨睡時分最後一句哀嚎,都勤勤懇懇、兢兢業業。開頭三天阿玄還跟我硬扛,第四天輾轉在崩潰的邊緣,到第五天清晨,我摩拳擦掌準備再接再厲的時候,忽然發現我不在窩裏。
我在一艘船上,更準確的說,我在站在船上的阿玄的肩膀上。
這是一個很嚴重的問題,舉目四望,波光浩淼,從腳底,一直到目之所及最遠的地方,都是水。
這是……海麼?
一哆嗦,因為猛地想起了淹死在海中的精衛。
我並不害怕海,當然的,昆侖本來就是一座海中仙山,雖然它有隨便亂抖亂動的壞習慣,不過一直都沒有飄離過海,但是水可以淹死我,就好像水曾經淹死過精衛,特別是在靈力不濟的時候,比如……現在。
這就是我不得不恐慌的原因。
我死死抓住阿玄的肩:“你這是要幹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