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皇8(3 / 3)

——很明顯我光顧著討好美人忘了阿玄從來都不是善類,他是將軍啊,一刀一槍拚出來的功名,人命算什麼,鳥命算什麼,他殺人從來都不眨眼!

哆哆嗦嗦又添上一句:“是你阿姐的主意,冤有頭債有主……你不能枉殺好鳥。”

“我豈是嗜殺之人?”阿玄幽幽地道。

那那那……難道他還有別的更可怕的愛好?我腦海中十分鮮明地浮現起一顆大蔥的形象,啊不對,那勉強隻能算是他的惡趣味,就和他喜歡吃魚的姑娘一樣,最可怕的愛好應該是——

斬翅?

一隻又可愛又光頭的鳥立刻失去了她的翅膀。

砍腳?

朱紅奪目的雙腳應聲而落,以後我就不能走路不能跳了。

挖眼?

天哪,我還沒看夠這個世界呢。

黏喙?

想象一下美食當前卻不能大快朵頤的痛苦,而阿玄興許還會在邊上幸災樂禍,我就傷心得很,更勿論長此以往,我豐盈的身軀會日漸消瘦、憔悴、難看得跟玄鳥一樣……越想越心驚,汗如雨下,一個站立不穩就從他肩頭栽下去,好在眼明爪快,我抓住他月白的衣角,眼淚鼻涕一把糊了上去。

阿玄的臉色登時難看得能擰出水來:“阿朱,難道你就打算一輩子這樣混下去嗎?”

我警惕地仰望他:“你打算幹啥?”

他伸出手,像是習慣性地要摸摸我的頭,但是瞄了一眼自己衣服的下擺,很快又打消了這個念頭,負手看著遠方道:“你當真不想變成人形了麼?”

我把頭搖地像撥浪鼓:“當真不想。”

笑話,我為什麼要變成人啊,我做鳥做地很高興,不愁吃不愁穿,不會被逼婚,還可以飛,雖然飛不高飛不遠飛不久吧,這好歹也是個意思,當然最重要的還是,我對做人毫無興趣。

“如果我希望你變成人形呢?”阿玄低聲道。

我思考了一會兒,再認真思考了一會兒,還是搖頭:“阿玄,我看不出做人有什麼樂趣。”

“可以做我的妻子。”阿玄的聲音太低,那麼低的聲音,一出口就被風吞沒,我聽不真切,隻得大聲追問:“啥?”

玄懊惱地扭過頭去,低聲詛咒,然後深吸了一口氣,就在我準備凝神傾聽的時候,天外飛來一腳,我迅速飛向水麵,雖然風聲更大了,但是我終於聽到了阿玄的話,他說:“如果你是人,我就可以娶你為妻。”

不知道有沒有人試過從懸崖之下好不容易攀爬到頂峰,然後被突如其來跳崖自殺的人撞下去的經曆——我有試過,那種感覺就和我眼下的心情一模一樣。

這是不是意味著,我這幾天聲嘶力竭的努力完全付之東流?

可是他不是要找一個愛吃魚的妻子嗎?

他會逼我吃魚嗎?

當然當然,最糟糕還是,眼下我氣力用盡,正像一個死重死重的秤砣,越來越快地往水裏墜去。我有生以來頭一次察覺原來我的身體如此之沉重,沉重就好比傳說中的憂國憂民之心。

爪子碰到沁涼的水,最後一個念頭閃過:阿玄他什麼意思,難道他打算娶一隻死鳥為妻?

翅膀被打濕,尾巴浸入水中,然後是我的喙,滅頂之災就在眼前,我絕望地張嘴:“啊——”海水爭先恐後地堵住了我的聲音,奇怪,這海水倒不鹹,我逐漸呼吸困難,眼中朦朧,不知道是海水還是淚水……當然也有可能是鼻涕。

完了!

這次是真完了。

我一直都以為我的最終結局是變成一隻烤雞,沒想到原來是水煮鴨——多麼遺憾的事,命運之讓我猜中開頭,沒有猜到結尾。

就在我準備放棄垂死掙紮的時候,忽然,腳下落到實處,心裏未免一喜:難道是天不絕我?

最奇妙的是,這片陸地竟然還冉冉升起——我的眼睛露出了水麵,然後是喙,最後是尾巴,到我終於有力氣抖一抖翅膀把水瀝幹的時候,我看見了一個濕漉漉的人頭,他水眼朦朧地看著我,唉聲歎氣,咬牙切齒。

我既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推我落水,也不能夠理解他冒死跳水救我,卻又是這副形容,但是心中分明生出了內疚之意,就好像我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情一樣,低眉俯首討好地叫道:“阿玄!”

他不理會我的諂媚,隻奮力向船遊去,話說,要到這時候我才發現原來方才阿玄的那一腳和我的一口氣竟然飛了這麼遠,毒辣辣的日頭照在我們頭頂,阿玄拚命地往前遊,但是越來越慢了,而船還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我奮力張翅,想要飛起來,但是才一離地,就重重摔了下去,把阿玄踩得一沉,好不容易才浮起,張口就罵:“能不給我添亂麼?”

我很委屈得對手指:我不是想給他減輕負擔麼。

再說了,不是他使壞,我們至於落到這種地步麼?為什麼他就理直氣壯,為什麼我就理直氣不壯?

到底是形勢比人強啊,拳頭是硬道理。

歎了口氣。

阿玄遊得越來越吃力,但是船終究漸漸近了,近了,又近了,終於到了一步的距離,阿玄忽然換了單手劃水,奮力一甩臂,將我丟到了船上,我雙足落地,剛要慶幸歡呼,他已經沉了下去,整個的人,連身子,連頭,全都沉了下去,就隻剩下手臂伸出水麵在空中亂舞,但是也越來越無力……

我驚恐地尖叫起來。

尖叫也無濟於事。

我撲騰撲騰撲到船邊,伸出翅膀去拽他,但是他的手已經沒有力氣,隻有指尖碰到我,而握不住我的翅尖,沉沒的速度越來越快,他的手臂也即將沉沒,我的翅尖也浸到了水裏,我隻覺得整個腦袋都在轟隆隆地亂響,有無數個聲音在大聲喊:抓住他,抓住他的手!

不能讓他死。

然後我的翅膀果然隨心所欲地彎了,剛剛好來得及抓住他的手,我吃力地伏在船板上,吃力地往上拽、拽、拽——我得說,這家夥真是重得像豬,但是無論如何,這頭豬終於被我拽了上來。

長長出了口氣,我癱軟在船板上,像一灘爛泥。

然後,我發現方才抓住阿玄的並不是我的翅膀,而是一隻白生生的手臂,我的目光呆滯地往上、往上,一個很悲哀但是又不得不承認的事實,我變身了,我變成了一個人的模樣,濕漉漉地坐在船板上。

而阿玄已經死死昏了過去,氣息全無。

我發揮了自己全部的潛力。

反正在那之後,無論是我還是阿玄,還是她那個聰明絕頂的阿姐,都無法想象我是怎麼把那隻在水上不斷打轉的船給弄回去的,又是怎樣突然開竅抱著阿玄狂奔回謝府的,總之那是十分詭異的一個事情,用阿玄的話來說,那叫英雄救美。

……明明我也是美人一隻!

然後他又很堅決地表示,救命之恩無以為報,願意以身相許。

我能夠拒絕麼?

他說不能,因為先是孤男寡女共處一船,然後我又衣冠不整地抱著他從練湖直衝進謝府,全建康城的人可以作證,我這種行為嚴重玷汙了他的名節,導致他娶不到名門淑女,所以,他鄭重地說:“你必須對我負責。”

我立刻想起那天謝家闔府上下眼淚汪汪的情形,包括聞訊趕來的三叔老狐狸,以及美人姐姐,都是一副天塌下來砸到頭上的樣子,直到最後大夫說謝將軍暫無性命之危險方才有所好轉。

美人姐姐一緩過氣就抓我去問事情始末,我心虛地瞞下了他跳湖救我的情節,隻說他跳進水裏遊泳,氣力不支,導致溺水。

美人蹙眉:“以玄弟目前的身體狀況,應知此事不宜,怎麼會犯這種糊塗,難道是腦子進水了不成?”

我低垂著頭,覺得很有可能。

美人思來想去,好像也沒有找出什麼破綻,忽問:“怎麼我以前沒見過你?”

我深知美人厲害,當下規規矩矩垂手答道:“我是謝將軍新買的,才進府沒幾日,道韞娘子沒注意,也不奇怪。”

“哦,”美人似笑非笑瞟我一眼:“叫什麼名字?”

“阿朱。”本鳳凰頂天立地,站不更名坐不改姓。

“倒和他那隻禿毛鳥一個名兒,”美人手中團扇抵住前額,又緩緩拉下,隻露出一雙意味深長的眼睛:“也罷,總之你給我聽好了,玄弟要收你,我也不管他,你隻管好好服侍,等以後他娶了妻,是給你名分,作滕作妾,還是做別的打算,另說!”

我琢磨著,怎麼美人和阿玄的意思,好像有所出入。

但是到底要不到接受他的以身相許呢,這是一個問題,到底是做他的妻子呢,還是做滕妾,這是另外一個問題。我倒並不排斥阿玄,怎麼著他好吃好喝養我這麼久不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軟的道理,我還是懂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是不能答應的,為什麼不能答應,卻是說不上來。

也許是因為夢裏那個古怪的身影,雖然日子越長,他的麵目就越模糊,可是他一直頑強地占據了我的夢境,無論我在夢裏怎樣齜牙咧嘴凶神惡煞地嚇唬他,還是求神拜佛前倨後恭地懇求他,他都鍥而不舍地每晚踩著終點過來,一天都沒有遲到早退過。

莫非我想岔了,他不是來找我伸冤,而是來討債的?

莫非我在自己神誌不那麼清醒的時候吃過他的霸王餐?

都是疑團啊。

隨著阿玄的身體漸漸好轉,我再嚴肅從頭跟他討論。

關於為什麼會帶我去湖上的問題,阿玄的解釋是這樣的,他說他上一次目睹我變身,就是在很危急性命的情況下,所以想到這一招,結果差點把自己給賠進去。他說他也沒想到,鳳凰竟然是這樣仁慈的一種鳥,自身的生死威脅,並不足以支撐變身的強大意願。

……我是該悲憤他藐視我的鳥命呢,還是很欣慰原來我是一隻心地善良重情重義的好鳥?

他說就是因為我那一次奮不顧身地救人,才讓他動心,他說在這個朝不保夕的亂世,誰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家破人亡,生離死別,所有擁有的,都如晨曦朝露,瞬間獲得,瞬間就會失去,為此,有人放浪形骸,有人以嗑藥為終身事業,而他想要一種堅實的感情,能夠從開初,陪他走到最後。

他高度讚美了我的舍己救人的高尚品質,毫無顧忌地付出,以及全無保留地依戀,而我茫然地想,他說什麼呢,他在說什麼呢,為啥我全無印象?我救過人麼?我為救人變過身麼?那是誰呢?什麼時候的事?

“你當真全都不記得了?”阿玄這樣問我。

我說是,他於是默默然,良久,歎息一聲,說,也好。

他的這個表情讓我感覺很多愁善感。

不知不覺水上開了一湖的蓮花,白如雪,紅如日,青蛙開始跳上跳下,知了在樹上聒噪個沒完,跟烏鴉似的。

後來並沒有多久,蓮花又約好了似的全都謝光了。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阿玄一直在跟我死磕以身相許的問題,他問我為什麼不答應,是因為不喜歡他麼?我回答說當然不是,如果不喜歡他,上次練湖我就不會舍身相救了;又問,是因為他不夠好看麼?當然也不是,阿玄的姿色,就算在我們鳳凰當中,也夠排得上一號的了——咦,他怎知我好色?那到底為什麼呢,他問我,我不好意思回答他,因為我欠別人很多錢,他每晚都來我夢裏追索,就隻支支吾吾,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其實我還是靈力不濟,勉強變幾個小時的人形,晚上一定得回窩裏去睡,不然鳥嘴就會長出來,不過比剛來這園子時候的情況,顯然已經好過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