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相忘江湖
天氣漸漸轉涼,入了秋。
好端端的阿玄開始傷寒感冒,斷斷續續,好了又犯,犯了又好,又傷口時不時複發,漸漸就精神萎靡。
我懷疑是他上次落水的後遺症,心裏很過意不去,端茶侍水得很殷勤,美人姐姐時不時來探望他,就難免撞到我,起初她很不喜歡我,也問過一兩次禿頭鳥的去向,後來不知道阿玄怎麼把她糊弄住,就不再追究了,但還是憂心忡忡,對我倒是和氣了很多。
美人這麼個愁法,猛地讓我想起阿玄說過,他不出征,是因為要養病,當時對他這個“多愁多病身”嗤之以鼻,如今看來,竟有幾分真的樣子。
我試探著問過他,他又老是插科打諢顧左右而言他,直到把我撩撥得暴跳如雷爬到樹上去,方才哈哈大笑,那笑聲倒是中氣十足。
但是肉眼所見,阿玄的病情是越來越重了,有時一連昏迷好幾天不見醒,醒來也是懨懨,吃得很少,睡得很多。
由不得我不擔心。
美人姐姐的歎息也越來越多,有次背著人,眼中依稀似有淚光,我默默遞了絹帕給她,她抬頭發現是我,似是很詫異,但是沒有拒絕,隻道:“你很好。”——這是她頭一次說我好,很奇怪,美人姐姐好像對鳥比對人還好。
她攥著絹帕出了一會兒神,忽然又道:“前日我和叔母去見過泰山羊家的默存娘子,既美且賢。可以說是玄弟的良配,但是如今看來,你和玄弟實在感情甚好……倒教我左右為難,就怕逼得急了,逆了玄弟的心願,加重病情,又怕玄弟若是當真一病不起……”
我想她一定很愛阿玄,所以才這樣傷心。
也不知道怎樣才能安慰她,記起阿玄念過的話,依葫蘆畫出瓢來,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美人姐姐微微一愕,低念了兩遍“去日苦多”,澀然道:“阿爹和阿娘都去得早,阿泉,阿淵,阿攸,阿靖,阿豁,阿康都沒有活到成年,多虧玄弟爭氣,上馬打仗,下馬行文,樣樣都來得,又為三叔所倚重,我一向嚴加督促於他,也是因為他的天分,成就當不止如此,可是如今看來,莫非上天連玄弟都要收去嗎?”
話至於尾聲,終於淚落。
……果然他家有短命的傳統。
美人姐姐不愧是美人姐姐,才片刻,雲散雨收,悲容一斂,道:“既然到了這份上,阿朱我也不瞞你,我和三叔商量過了,覺得阿玄還是應該迎娶羊家娘子,哪怕是衝喜,也要一試。”
“阿玄喜歡她麼?”我問。
“他會喜歡她的。”美人姐姐說,那姑娘長得很好看,比我好看多了。
“她愛吃魚麼?”我接著說:“如果她愛吃魚,就可以陪阿玄釣魚,如果釣多了,還可以幫他吃掉。”
美人姐姐憐憫地看我一眼,沒作聲。
我想一想又叮囑她:“阿玄說,世事無常,他不是特別堅定的人,他沒有強大的信念,但是他希望有人能夠很堅定地喜歡他,無論生死,貧富,得誌還是失意,在水裏在火裏煎熬還是青雲直上,都義無反顧地陪在他身邊,陪他走到最後,所以,大小姐一定要記得問羊家小娘子,是不是真的很喜歡阿玄。”
美人姐姐更深地沉默著,眼睛裏像是掉進了一顆小石子,震出一圈一圈的漣漪。良久,忽然問:“如果他成親,你會離開他嗎?”
這這這……美人竟是要趕我走麼?虧我這樣傾慕於她!心裏頓時湧起一股悲憤:我阿朱找一安樂窩容易麼?何況還是九十九隻!
好在美人姐姐覷見我臉色不對勁,沒有進一步逼問。
一連好多天美人姐姐都沒再提這茬,也沒有見到那個傳說中比我好看得多的羊家姑娘,我猶豫過要不要將他要成親的消息告訴阿玄,但是我也怕他一激動,病情加重,但是事實就是,我越來越多地隻能看到他是睡顏,而我無能為力。我實在想不起以我目前微弱的靈力,有什麼法子,能夠救他。
愧對師門啊。
這就是阿玄說的生離死別吧,我心裏很悲痛,然後化悲痛為飯量,把他平日裏給我積存的竹米都吃光了,如果他再不好起來,我想我可能會餓死,想起可能會在半夜餓醒,越發悲從中來,不可斷絕。
阿玄的病在這個秋天愈演愈烈,大夫走馬觀燈似的來,吃飽喝足打幾個飽嗝搖頭說“節哀”之後又走馬觀燈似的走了,到葉子開始大片大片掉的時候他開始大把大把落發,他倒想得開,說掉光了剛好可以跟我匹配,這話讓我很難過,難過到神思恍惚,好幾天都找不到窩,隻能棲息在光禿禿的樹枝上。
謝家從束手無策漸漸轉為接受事實,他們悲痛地開始為阿玄準備後事,衣物,陪葬,棺材……不知道為什麼,美人姐姐並沒有再提讓阿玄成親衝喜的事,她常常以淚洗麵,大概是悲痛過度,就忘了。
我也想掉眼淚的,但是我的眼淚好像流光了,怎麼都擠不出來,阿玄看我眼睛紅紅的,想哭又哭不出來的樣子,一樂,讓人想抽他。
他倒是常常提起以前,說怎麼相遇,他說他看我第一眼就覺得這隻鳥有問題,絕對有問題,到後來我張口說話他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這鳥看上去太二了。
我……
他說他們晉國有一個叫幹寶的家夥,專門搜集奇事怪事,什麼有人叫宋定伯的把鬼拐了去當羊賣了呀——自古人比鬼壞,信然;什麼貧家子董永遇見仙女姐姐要死要活地非君不嫁呀——想得可真美啊,莫名其妙天上掉美女,還自帶嫁妝的,白日夢了吧,不知道美女是稀缺資源啊?什麼郭璞看上有錢人家的婢女,撒豆成兵,使壞哄人家賤賣了呀——果然神棍就是神棍……總之林林種種,包羅萬象,連他大伯謝尚遇鬼的八卦都有,他看得津津有味,深受熏陶,從小就琢磨著,要碰上點什麼稀奇古怪的事兒,所以看見一隻會說話的禿鳥,隻覺喜從天降。
——我詛咒這個不教人學好的幹寶,一萬次!
再後來又說起我們在秦國的並肩作戰,說起我們在淝水的重逢,戰場上我如何突兀地出現,如何奮不顧身地為他擋去一刀,讓他刻骨銘心,他說他以八萬大軍應對苻堅九十萬,出征前一直忐忑,到這時候方知,他是一定要贏的。
不贏,對不起所有對他寄予厚望的人,也對不住我千裏迢迢跑來江南苦捱的這一刀。
——得,我以後改名叫朱一刀算了!
再說起戰後我又如何突兀地離開,他找了千百個理由,都留我不住。他說得曲折有趣,但是我總覺得,整個故事裏,好像缺了一個人。
仔細想去,卻又想不起來。
阿玄閉口不說要以身相許的事,我有次小心翼翼提起,他怔然道:“阿朱你還會活很久很久吧……”我等他的下文,但是等了很久也沒有等到,定睛再看時,他已經睡著了,喂喂喂,可不可以不要隻說半句話吊人胃口啊。
暴走。
後來想想,他可能是覺得,如果他娶了我,然後又死了,我會很傷心。
可是他不娶我,難道他死了,我就不傷心了麼?
不過那麼遠的事,到時候再想吧,總之現在,我們還在一起,他睜眼看到我,總是眉開眼笑,而他還活著這個事情,也能讓我歡欣鼓舞。
謝家人怎樣忙碌,忙了些什麼,我是全然不知,我在這裏,與阿玄相依為命。
關於阿玄最後居然能夠挺過這場凶險的病活過來,隻說明了一個事實: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
事情是這樣的,像往常一樣,我神思恍惚地找不到窩,睡在樹杈上,早起時候被樹枝一掛,刮傷了翅膀,神思恍惚就沒理,給阿玄泡茶的時候血滴進了水杯,當時也沒有在意,阿玄迷迷糊糊和水喝下去,自然地,誰都沒有在意,然後很神奇地,阿玄居然在半夜裏醒過來,目光炯炯地說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