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不是在半夜裏的話,我和謝家的廚子一定會更高興的。
該如何解釋這樣狗血的現象?長老到底有沒有說過鳳凰血的藥效,每次該給他喝多少,一天幾次?喝多了會不會補出鼻血來?都是一筆糊塗賬,反正從那天起,阿玄的病就一天一天往好裏轉,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多,漸漸能夠坐起,再然後是下床、走動,偶爾在園子裏散步。
當然而相應的,我的臉色一天更比一天蒼白,凝結出來的人形,也一天比一天古怪,有時候是翅膀變不過來,有時候是爪子變不過來,其實那都還好,寬袍長袖就可以瞞天過海,但是有一天,尖尖長長的鳥嘴打死都變不過來……
我隻好很憂鬱地蹲回樹上去。
阿玄雖然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的病況突然有了這麼大的轉機,卻也看得出我麵色裏不尋常的憔悴,他再三追問,當然我守口如瓶,漸漸再來給他把脈的大夫已經不再搖頭,開了方子拍著胸脯說沒問題,我這才放下心來,回窩裏休養去了。
……因為我發現無論我怎麼努力,也再變不出人形了,上次還是不會的問題,這次卻是徹底不能——非但不能,連高點的樹都飛不上去,阿玄於是著人新種了一批梧桐,都隻人高,即便我上不去,他也能送我上去。
——真是鳥類的恥辱。
阿玄又問大夫要了人參根須煎水給我喝,搞的人參娃娃每晚都來找我哭訴:遲早有天我會變得和禿毛姐姐你一樣禿……
我……
侍女阿朱的忽然不見,別人沒注意,美人姐姐卻是七竅玲瓏心,哪有不知道的,她問阿玄:“她是看見你一病不起,所以走了麼?”
我……冤啊。
好在阿玄為我分辨,說:“她采藥去了,說來多虧她的秘方救了我。”
這話不盡不實,美人姐姐一眼就看穿,雖然沒有說什麼,但是連帶著,連我這隻叫“阿朱”的鳥她也不喜歡了,果然恨屋及烏麼?偏阿玄這個不曉事的,又重提要娶我的事兒,美人姐姐的臉色就更難看了。
當然最糟糕還是,無論阿玄怎麼信誓旦旦非我不娶,我也沒辦法變成人形,與他並立在一起。
找不到侍女阿朱,美人姐姐又開始醞釀他的親事,泰山羊家姑娘的名諱再一次開始在謝家下人口中流傳,據說這羊家姑娘是個絕色,尤其一頭烏發,發長七尺,光可鑒人。當然,這都是背著阿玄進行的。
我發現我真是很悲催的炮灰命啊,低頭梳理翅膀的時候難免有那麼一點自傷自憐:至於這麼歧視禿頂麼?
其實我還真不是很在意這個事情,對我來說,阿玄活著就好,但是……很傷自尊啊,美人姐姐難道就不能多少考慮一下龍套的尊嚴麼?哪怕他是一隻鳥!
應該說,阿玄還真是天生當斥候的命,美人姐姐的行動很快被他察覺,他采取了一係列很激烈的方式反抗了美人姐姐的這場安排,比如絕食——其實半夜裏吃東西真不是個好主意,容易發胖,你知道的,肥胖的美人的天敵;比如絕藥——背著這一大家子熬藥真不是個容易的事,再比如上吊——我實在看不出他手裏那條隨時可能斷裂的白綾能夠要誰的命,以及買回來各色豆腐輪流撞頭——豆腐們表示鴨梨很大。
但是美人姐姐就這樣被嚇住了。
所以說,法子好不好不是最重要的,管不管用才是關鍵——這是阿玄的總結。
總之美人姐姐終於很勉強地答應了他,隻要他能找到阿朱,再找到阿朱的爹娘提親,這事兒,就算是成了。
然後阿玄就在梧桐樹下搭了個帳篷,從早到晚給我聒噪:“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變成人啊?”
我以四十五度仰望天空,淚流滿麵:我現在知道什麼叫為難鳥了。
我在一個午夜醒來,月明星稀,我發現樹下站了一個人,起先以為是阿玄,但是很快發現不是——阿玄沒他好看。
應該說阿玄也是很好看的一個人,他劍眉星目,修長頎秀,五官雖然生得不是頂好,但是配上氣質裏的一點漫不經心,一點儒雅,一點英氣,雜糅在一起,是所有世人一見之下都會心生歡喜的那種好看。
而眼前的這個男子,他……不一樣。
他像是個玉雕的人,從眉目到手足,無一不是精心之作,一笑,能傾國傾城,一愁,能烽火戲諸侯,他不用任何氣質,也不必有任何舉動,隻站在那裏,直接就教人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雌雄莫辨。
唯一想到的詞就是“妖孽”。
當然也可能有人會想到“禍水”,畢竟這兩個詞意思挺相近的。
我再三深呼吸,對自己說要鎮定、鎮定,又狠狠掐自己一把,證實不是在夢中,方才避免了從窩裏掉下去的悲劇。
他看見我醒來,似是十分歡喜,道:“你在這裏,過得可好?”
……這是在問我麼?
我點頭如蒜搗:“挺好的。”
“那就好。”他摸摸我的頭頂,重複:“那就好。”
我很溫順地低頭讓他摸頭,數著爪子琢磨半天,他既沒有走的意思,也沒有再開口說話的意思,我隻好厚著臉皮問:“你是誰?”
他臉色微微一變,良久方道:“你不知道我是誰麼?”
這話恁的耳熟。
我拚命想拚命想,你別說,我連我在蛋殼裏亂寫亂畫的事兒都記起來了,可是還是沒有想起這個人是誰,我很抱歉地搖頭,然後看到他眼中失望的灰色,輕煙如霧,在他黑嗔嗔的眼睛裏。
他不會哭吧?
天哪,把這麼好看一人弄哭,可是真是罪過,我手忙腳亂慌慌張張地安慰他:“你別難過我記性是挺糟糕的連窩都常常找不到你給我點時間我會記起來的我發誓我一定會記起來的你這麼好看的人我怎麼可能會忘掉呢……”
他板著臉不說話。
我瞧著他的臉色換過一套說辭:“我之前生了一場大病,以前很多事都忘掉了,阿玄可以作證的,我現在別說變成人了,連飛都飛不高,你看嘛你看嘛,我都這麼慘了,你就不要生我的氣了好不好?”
他繼續板著臉不說話。
我頗有點黔驢技窮,沉默了好一會兒終於找到了第三個借口:“好吧忘掉你是我不對,要不……你也忘掉我試試?”
這句話終於讓月下的玉人動容,不不不他沒有笑,他蹙了眉,神色也變得冷冰冰的,我以為他會發怒,或者拂袖而去,但是都沒有,隻微低了頭,風吹過他的衣袖,飄飄的,看起來很傷心很淒涼。
他這樣難過的表情,連我也難過起來,就好像心裏很深很深的地方,忽然被觸動,傷口裂開,鮮血汩汩。
疼。
月色在他的眼睛裏一點點涼下去,就好像時光在這裏燒盡,灰飛煙滅,如塵埃。
然後他低聲說:“忘了也好。”
再沒有多話,連歎氣都沒有,就轉了身,清晨灰白色的風吹起他的衣裳,我看到一個背影,極遙遠又極親近,極陌生又極熟悉——竟是夢裏的那個背影!我忍不住脫口叫道:“是……你麼?”
他猛地回頭來,笑容在他麵上綻放,如同煙花。
“我是……欠你很多錢麼?”我期期艾艾地問。
他的笑容僵住,退了一步,踉蹌著,一步一步躑躅,像是用了全身的力氣,消失在我的視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