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去似朝雲——這行徑,頗似巫山神女啊,
可是,巫山神女沒那麼閑,特意跑來調戲我小小一隻不成器的鳳凰吧,那麼,他到底是誰呢?我苦苦思索,思索地這樣專心,專心連阿玄的腳步聲近都沒有聽到,直到他問我:“阿朱,你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我見到了一個人。”我向他訴說:“我問他他是誰,他好像很難過。”
阿玄的臉色古怪至極,他靠著另一棵樹站立,沉默了一會兒,方才道:“你當真一點都不記得他麼?”
“不記得,就隻夢見過他的背影,還挺不清晰。”我遺憾地說:“你說,這麼好看的人,我怎麼會忘記呢?”
“因為,”阿玄張了幾次嘴,終於把話說出口:“他傷過你的心。”
“我的心?”我摸摸心的位置,自個兒覺得它挺完好的。
阿玄卻歎了口氣:“我原本打算瞞你一輩子的。”
我撓撓頭,聽起來是很嚴重的一個事情,莫非是我的身世有問題,還是說,我的身世其實全無問題,長老們良心發現,下山找我來了?
“他叫慕容衝。”阿玄低聲道:“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北邊的戰事麼?”
“不記得了。”
“北邊秦國一直在打仗,慕容衝逼近長安,他花了近一年的時間攻破長安城,逼死皇帝,然後到處殺人放火,將長安故土,燒為平地。”
“他是壞人麼?”我這樣問,心裏卻隱隱覺得,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阿玄苦笑:“看來你真是一點都不記得了,他不是好人,但是,也不是壞人,之前秦國皇帝欺辱他太甚,他矢誌複仇,所以才會做出這樣的舉動。你忘了,在長安的時候,是你一直陪著他,你為了救他而第一次變成了人,你陪他逃離長安,你陪他在平陽住了五年,後來又為了他,到淝水來探聽戰況,因為他離開我,但是後來,他讓你走。”
他說得這樣詳盡,就好像親眼目睹,真有其事——如果真有其事,我對一個人這麼好,這麼全心全意,可是他要趕我走,我應該是真的很傷心吧,難道說,就是因為傷心,所以才靈力退減,也所以才把他忘得這麼幹淨?
我於是遲疑地問:“我對他那麼好,他為啥要趕我走?”
“如果我說,是因為他厭倦你了,你會不會很難過?”阿玄這樣問。
我想了想,說:“會。”——就算我阿朱有一顆無堅不摧的心,你也不能把它當石頭使,用來砸核桃什麼的。
真心付出,得不到真心回報,它也會難過,會受傷,會疲倦,會血流不止。
這就是我會忘記的原因麼?因為失望,因為疲倦,因為受傷?
既然如此,是他厭倦了我,他要我走,他又何必半夜三更地來看我?是來找罵,還是找打,又或者找虐?
他是真當我是無敵女金剛,還是以為我像他一樣,沒有心,永遠都不會難過,不會受傷害?
可是我說我不記得他,他分明是很傷心很難過。
求仁得仁,他還傷心個啥難過個啥?
“你忘了,”阿玄繼續歎氣,用同樣的三個字開頭——我得說,他這一天清晨歎的氣比他這一整個月還多,如果歎一口氣折去一天的壽的話,他直接可以考慮參加閻王爺今年年終晚宴的事宜了:“你忘了,在你們逃離長安的時候,秦國的舞陽公主曾經舍命救過他,而後來,他兵臨城下,舞陽公主前來求他,求他放過自己的父親,他不應允,於是舞陽公主自盡於他的麵前,他求你救她,你回答說,你救不了……”
“所以他趕我走?”我接口問。
阿玄沒有作答,但是他的表情表達了肯定的意思。
事情竟然比我料想的還要卑劣!
我的臉色刷地白了,血直往額上湧,怎麼按都按不下去:“他是很喜歡舞陽公主麼?就算他是喜歡舞陽公主,她死了,我阿朱便是有通天徹地之能,也不可能救活一個死人啊,就算他厭倦了我,他也可以公平一點,公平一點告訴我,他厭倦了,而不是冤枉我,記恨我不肯救他愛的人。”
那樣好看的一個玉人兒,我雖然記不起之前,我和他有過一些什麼樣的日子,是同悲歡,還是共甘苦,但是這樣一個結局,讓我眼中枯澀。
“阿朱,”阿玄默默地看著我,開口道:“如果我要做一個小人,我一定會告訴你,你說得對,他就是一個卑劣的男人,從頭到腳,壞得流膿,但是,並不是這樣的。我與慕容兄沒有什麼交情,相互之間純粹是利用,他利用我逃出樊籠,我利用他毀掉秦國,解除我晉國的危機,所以我說的話,阿朱,你一定要相信。”
他接著歎氣:“我多慮了,我說的話,你必然是信的,你一直都很相信我,莫說我說的是真話,便是假話,你這隻笨鳥,隻怕也一樣信了。其實我應該說假話給你聽,讓你死心,以後,都在我身邊,時長日久,總有一日,你會忘掉他,忘得幹幹淨淨,一點痕跡都不留,但是阿朱,我做不到。
因為如果我這樣做了,你會不快樂,會生出仇恨之心,而這樣的阿朱,又哪裏還是,我喜歡的阿朱呢?如果你有朝一日知道了真相,你還會瞧不起我,雖然這樣的幾率很小,但是我也不敢冒這樣的險,所以,我說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真話。
阿朱,他愛著你,所以他才會放你走。
仇恨是那樣一種東西,從誕生開始,就由不得人自己做主,它會衝垮一切,吞噬一切,然後回頭反噬自己的主人。慕容兄的心裏,在早年被秦王苻堅欺辱的時候,就種下了這樣一顆仇恨的種子,數載孌童生涯,它生根發芽,茁壯成長,是連他自己,都無能為力的事,到後來慕容兄衝破樊籠,主掌一軍,它已經長成了蒼天大樹,不可撼動。
因為仇恨,他親手殺了自己的二哥,兵臨城下,又逼死了大哥,在這時候,他就已經瀕臨崩潰,而舞陽公主的死,將他完全推入黑暗之中,你受他的影響而靈力減退,你以為能夠瞞天過海,但是他是知道的,知道,卻又無能為力,他不能夠拯救自己,更無從拯救你,就隻有放手。
所以他在舞陽公主死的時候,做了最後的決定,趕你走。
是他派兵一路暗中護送你,是他傳信給我來找你,也是他托我照顧你,阿朱,這才是真相,他寧願你難過,寧願你傷心,也不要你因為他,被拖進永恒的黑暗裏,葬身仇恨之海。”
阿玄說得並不快,他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很容易懂,但是拚湊在一起,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是這樣嗎——真相?
被我忘記和恐懼的真相?
想起夢裏鍥而不舍的那個身影,隻剩一個背影了,一個白色的,隱約的,恍惚不清晰的背影,我看不到他的麵目,是他不願意讓我看到麼?還是我不敢看到?非要這樣決絕的傷害才能夠逼得我離開嗎?
我沉默著想要拚湊出昨晚那個男子的容顏,可是我忽然發現,憑我怎麼努力,我也想不起他長什麼樣了。
傷得太深太狠,於是忘得太幹淨太徹底,徹底到就算他回頭,我也記不起來,隻是張口,忽然有眼淚湧了出來。
到此方知,原來我是有淚的。
歡喜與悲哀,而今要阿玄口述,我方才知道,知道,也不過就是霧裏看花,隔水觀月,靠不近摸不到,比不知道,更讓人絕望。
我記不起任何事,唯有這眼淚,這疼痛、這絕望,是真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