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喋血
我低估了我的王叔。
雖然他為我的母後,癡心得像個傻子。但他不是真的傻子。他用一場輕輕巧巧的謀殺,挑動所有人的神經。朝野開始質疑,我是否能做一個合格的君主。他比母後在祭祀中用的手段更巧妙,也更漂亮。
我為子文重新編織了罪名。
編織罪名這回事,無論對我,還是對阿離,都駕輕就熟。我看見阿離的手在抖,我走過去握住她:“阿離。”
同樣兩個字,隔了萬水千山。
她驚醒似的朝我看過來:“君上!”
“子文已經死了,”我說:“我們不能讓他死不瞑目。”
“我知道。”她低低地回答,抹去寫壞的字跡,一刀一刀,給子文安上十惡不赦的罪名。
詔書下,滿朝嘩然。
鬥伯氏公然與我翻臉,反悔我與若夷的婚事,強行將若夷從宮中帶走。作為回應,我親自上門,被拒見,再上門,再次被拒。第三次,我親自點了人馬,將若夷從鬥伯家族中搶了回來。
那是鬥伯氏的奇恥大辱,鬥伯比為此血書“不共戴天”四個字,在神靈的麵前。
若夷擔憂地看著我,膽戰心驚地建議:“君上……不如君上再等等,我一定能說服我的父親——”
我不需要說服她的父親。
我去見過我的母後,母後在彈一支奇怪的曲子,香爐裏有清淺的煙,嫋嫋。她說:“你要立若夷為後,我沒聽錯吧?”
我幹幹地說:“沒有。”
“那阿離呢?”
她再一次提起阿離,我再一次沉默。母後笑了,桃花一樣豔麗的麵容:“我還以為,你會順勢把阿離一起納入囊中呢,畢竟,子文已經死了,不是嗎。”
這個人是我的母後,這個人竟然是我的母後!連日連夜的奔波焦慮,連日連夜的謀劃,被誤解被唾棄被背離,被灼傷的痛楚,喉中腥甜。我死死咬住,所有怨恨,和著血水咽下去。我靜靜地看著她,靜靜吩咐:“來人。”
婚事再一次有條不紊地辦起來,沒有鬥伯氏的支持,也一樣辦得轟轟烈烈,納彩,問名,納吉,納征,請朝,一步都沒有落下,然後是親迎,我牽著我的新娘拜祭宗廟,有宮人慌慌張張衝進來:“君、君上!”
“什麼事?”我皺眉,用眼神譴責禮官,禮官驚惶地退了一步。
“王太後、王太後她——”
“慌什麼!”我喝斥她:“來人,給她上一杯水!慢慢喝,慢慢說,王太後她又怎麼了?”
尊位上有人的眼神動了一動。
宮人結結巴巴地說:“王太後、王太後她……”忽地住嘴,環視左右,所有窺探的眼睛,她終於意識到她所處的場合,是一國之君的婚禮,她膝行而近,嘴唇微動,低聲說道:“……不好了。”
不好了?我冷笑。
不知道有多少人,看清楚了她的唇形。觀禮的臣民開始騷動。我冷冷掃視一周,走到侍衛麵前,猛地拔出他的腰刀,將神案一刀兩斷:“今兒是孤的好日子,誰敢壞孤的心情,孤就讓他有如此案!”
然而更大的騷動正在形成,有人默默地退了出去,一些無法遏止的低語,比如“不孝不悌”,比如“弑兄殺君”,比如“昏聵”,再比如“禍水”,連若夷也驚惶起來,握住我的手,低低地說:“君上!”
“不關我們的事,”我斷然道:“我們繼續!”
宮人“撲通”跪倒在我的麵前:“君上、君上還是——”
我一腳踢翻了她,牽著若夷繼續往前走,更多的人離開,連同在外圍觀望的鬥伯家的人。王叔還穩坐不動,一步,兩步,三步……若夷終於再扛不住周遭譴責的目光,住腳央求道:“君上!”
“君上!”若夷跪下:“君上還是去看看吧,她畢竟……畢竟是王太後啊。”
我幾乎可以腦補出他們未出口的話,她畢竟是我的母親,生我養我,給我血肉與生命的母親。我隻恨我沒本事,不能夠剔骨削肉地還她、還她、通通都還給她!
我拽起若夷,強硬地,我提醒她:“禮尚未成,卿尚未是我楚國的君王後。”
若夷猶猶豫豫地看著我,幾分驚惶,終於順從地站了起來。視野中的最後一個人,起身離去。
又多了一些人,我知道他們是誰。
我與若夷對拜,再三,在祖宗的牌位麵前,承認我與她,從此生死相依,榮辱與共。
所有給我血脈的人,在很高很高的雲端之上,見證我們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