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圍城
阿離沒有辯解,亦無從辯解。
我將阿離囚禁在碧落宮。我騙自己說阿離死了,住在碧落宮裏的是我不認識的陌生人。她占據了阿離的軀殼,所以我不得不放過她,我不得不放任她活著,與我一起老去——在那時候的我看來,老,是多麼遙遠的事。
還有這樣漫長的時光,也許什麼時候,我的阿離會回來。
王叔死後,我成了楚國名副其實的國君,上敬天子,下撫百姓,結好諸侯。
因為我的示好,周天子慷慨地將整個南方都劃給我,隻要求“夷越之亂,無侵中國”,自我先祖熊繹篳路藍縷開創的基業,經過一代一代楚王苦心經營,終於在我手裏發揚光大。
我楚國的使者,到遙遠的洛都,再不必被當成蠻夷,被發配去與鮮卑人守燎。
那些我曾經與阿離日夜謀劃日夜憧憬的將來,在歲月的流轉中,一步一步,都到眼前來,隻是再無話可說——我該說給誰聽呢?我能說給誰聽呢?我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殿堂裏,張開手,風從指縫裏過去。
鳳凰居高臨下地俯視我,一聲不吭。
我知道我是一個人。
一個人的漫漫長途,一個人行走,一個人跌倒,一個人歡喜,一個人哭泣。
我不記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愛上喝酒,當我沉醉,所有人都會來與我重逢,父王英姿颯爽地騎在馬上,哥哥握一卷書,在滿地綠的樹蔭裏,若夷穿大紅色的裙子,和著湘水唱歌,那歌裏說:“思夫君兮太息,極勞心兮忡忡。”
——我思念神君,所以歎息,因為見不到他而憂心忡忡。
那麼為什麼,我思念的那個人,遲遲不肯出現?我的靈魂不受控製地從我的軀殼上浮起,飄出來,漫無目的在繁華的王宮裏遊蕩。
“阿離。”我輕聲叫她的名字,這時候理智不能夠主宰我。
阿離如輕煙一般出現。我會哭著問她為什麼,你說過你信我,你說過你不恨我,為什麼都是謊言?
為什麼你要殺若夷?為什麼要我親眼目睹,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她不說話,星光在她的沉默裏,一顆一顆暗下去。
又一年過去,又一年開春,母後忽然說要見我。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她,久到我幾乎忘記,她曾經給我製造過多大的麻煩。歲月終於開始在她身上留下痕跡,那些曾經讓我怨恨的風姿,隻剩下了記憶。
她不得不向我妥協,因為我是她僅存的骨肉;我不得不與她和解,因為她是我的母親。
“阿惲,”母後說:“你該有一個太子了。”
我啞然失笑:“我都沒有王後,哪裏來的太子。”
母後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阿離不是你的王後嗎?”
我想母後是有些糊塗了,她總以為阿離會是我的王後,但是不是,從來都不是。我簡潔地回答她:“我的王後是若夷,若夷死了。”
“死了?”母後露出更驚奇的神情:“那不可能!前天我還見過她!”
我疑心母後是眼花,或者長久的孤寂讓她產生了奇怪的幻覺,我想要一笑了之,但是母後拉住我:“她、她真死了?”
“真死了。”我說:“過去這麼多年,她墳上的樹,都已經亭亭如蓋。”
母後怔住,良久,方才搖頭:“若夷是巫女吧。”
是的若夷是巫女,在我雲中君的祭祀上遇見她,她雙目灼灼地看著我,就仿佛看見她等候千年的神。我神色黯然:“那又怎樣?”——巫女又叫靈子,卜筮吉凶,傳達神的旨意,人的祈求,但是沒有哪一種傳說,說巫女不死。
“你不知道麼?”
“知道什麼?”
“你的老師沒有告訴過你?”
“告訴我什麼!”
“你父王也沒有說過嗎,”母後嘟囔著,像一個貨真價實的老人:“如果沒有人引渡,巫女的魂,就不會消散,隻要她的魂魄沒有消散——”
我盯住母後的眼睛:“如果她的魂魄沒有消散?”
“那麼阿離就能令她複活。”母後說。
我不信她的話,一個字都不信——如果阿離有起死回生的本事,為什麼當初不能讓子文活過來?
“因為鬥子文的魂魄已經散了,散了魂魄的人,即便是阿離,也回天無術。”母後像是能夠看清楚我在想什麼。
我還是不信她的話,如果阿離能夠起死回生,那麼大司命算什麼?
十五年秋,我舉師伐鄭,這塊我父親、我祖父、我叔父都垂涎過的土地。鄭國一敗再敗,不得已向齊國求救,齊侯薑小白為遏止我北進之路,聯合魯、宋、陳、衛、許、曹八國軍隊,南下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