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軍勢如破竹,下我十餘城,戰線一直推到郢都城下……那是十六年的春。
春光最好的時候,桃花開了滿樹,片片緋紅,像胭脂,也像是被雨水衝淡的血跡。
自若夷死後,這許多年,我都再沒有遭遇過這麼大的挫敗。每一座城池的丟失,每一次撤退,每一個將士的死亡,都令我心如刀割。這是我的國家,這裏每一片土地,都浸透了我楚人的血汗;這是我的子民,每一個人,都為我而戰,為我而死。
到如今兵臨城下。
我問巫祝:“卜筮得了什麼結果?”
巫祝說:“卜筮的結果……很奇怪,似祥非祥,似厄非厄。”
我孤注一擲,仍然吉凶難測麼,我的心,沉沉地墜下去。已經到最後關頭了,誰還能力挽狂瀾?
所有的兵力,包括我王宮的侍衛,都已經站到了城頭。如果聯軍再發動一次攻擊……我登上城牆,遠遠旌旗如林,城牆下堆滿了屍體,城牆上幹透的血漬,一重覆過一重,有聯軍的,也有我楚人的。
身後就是家園。
我握緊腰間的劍,我願如每一個尋常的楚人一樣,承受自己的命運,無論是勝是敗,是存是亡,都絕不、絕不再退一步!
鼓聲又響起來了,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君、君上!”匆匆而來的是令尹子玉,他是子文的弟弟,若夷的哥哥:“君上,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我回頭瞧了他一會兒,我說:“子玉,你能答應為我做一件事嗎?”
子玉肅然:“願為君上效勞。”
“如果城破,你就去含章殿,帶我的母後離開;然後是碧落宮,”碧落黃泉,阿離,我們是沒有機會再見麵了,生離與死別,我不知道你會喜歡哪一種結局。我把聲音壓低,更低,低到連自己都聽不分明:“碧落宮裏鎖著阿離,你放她走,讓她走得遠遠的,讓她、讓她好好活下去。”
替我活下去。
子玉失色:“那君上你呢?”
“我?”我別轉麵孔,舉目遠眺,目之所及,從天空到土地,古木到枯草,飛禽到走獸,都是我的、我的!我土我民,我生在這裏,死在這裏,無論生與死,我都要守護它們,我輕輕的說:“父王能戰死沙場,我也能。”
我舉起我的劍,開啟一場殺戮。奔跑的駿馬,沸騰的血液,傷與被傷,殺與被殺,滿地殘肢斷臂。忽然起了風,飛沙走石,往城牆上卷過來,風迷住人的眼睛,猛聽得“哢擦”一聲,驚心動魄的響。
折斷的王旗,在暮色裏,在如血的殘陽裏。
敗了。
兩個字閃過,我忍不住回頭,最後看一眼我的都城,也最後看一眼……我想看而再看不到的人,我恍惚看見有人飛快地朝我奔過來,穿一件寬大到可笑的衣裳,鼻尖上一點汗珠,我舉手想要替她擦去。
……刀鋒插入我的骨肉之間,哢!斷裂的是什麼,我不知道,越來越快湧出來的是什麼,我也不知道。
我聽到一聲怪異的鳥鳴。
衝天而起的火,映紅了半邊的天空。
風轉了向。
有無數人的慘叫,無數人的靜默,然後是無數人的歡呼:“鳳凰、鳳凰、鳳凰!”無數的人已經跪了下去,頂禮膜拜。
鳳凰,是守護我楚國的神靈啊。
傳說它有銳利如刀劍的爪,吹毛斷發,削鐵如泥,傳說它周身披有五彩的翅羽,水火不侵,百毒不害;傳說它的喙,硬逾精鐵,無堅不摧;傳說它聲如笙簫,音同鍾鼓,當它鳴叫,天地間所有的神靈都會被喚醒,守護它的子民。
所有還能動彈的楚人,紛紛掙紮著拿起刀和槍,鼓聲鏗鏘地響了起來,形勢的逆轉,就之在瞬息之間。
聯軍……退了。
我朝赤日之下那個傲然挺立的影子走過去。我自小就知道這世上有很多的神,他們在雲端之上,他們在山川之間,他們在深水之下,他們朝為行雲,暮為行雨,但是我還沒有親眼目睹過……神的麵目。
我是命定的君主,我是神靈選中的人,我聽見自己的心在腔子裏砰砰砰亂跳,一步。又一步。有種異乎尋常的熟悉的氣息,熟悉到讓我想要哭泣,想要歡笑,想要永遠永遠都不放手的氣息。
一段路,走了千年萬年那麼久,一個夢,做了千次萬次那麼多,一句話,問了千回萬回為什麼,萬丈金光散盡,有人回眸。
“阿離。”兩個字,以為永遠都出不了口,偏在胸腔裏轟鳴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