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屏中選的是顧家二公子,阿弟給我看他的畫像,五陵年少,白馬輕裘。自是吹得天花亂墜,文能安邦,武能定國,又琴棋書畫無所不精,我當時笑著說,此人應是天上有,緣何謫落世間?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還能笑得出來,但是也沒有料到一語成讖。
後來想起,就隻記得那一日天藍得特別明麗,大紅嫁衣,流蘇刺繡,濃妝豔抹,珠翠滿頭。人如傀儡,木然上轎,木然下轎,木然被推入正堂,拜了天地,拜了父母,再夫妻交拜過,禮成進洞房。
洞房裏紅燭高照,紅彤彤的喜字熱氣騰騰地透過喜帕映進眼睛裏,我呆呆看著,呆呆坐著,呆呆聽門外喧嘩。
喧嘩如潮水,起先隆隆不絕,排山倒海灌進來,不知什麼時候又“嘩”地一下盡數退下去,退得十分幹淨,夜靜無聲,恍惚有種透不過氣來的壓窒感,空氣裏隱隱血腥,如密雲不雨。
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寧靜,也許是錯覺。
終究靜謐得過於詭異,我忐忑起身,就聽見一陣匆匆的腳步,有人大步闖進來——或者說撲進來,緊緊抱住我,那樣的緊,就仿佛要將我嵌入到他的身體裏,血肉相融。
是顧家二公子?
如何竟這般不知禮!
我被箍得生疼,心頭惱怒,伸手去推,竟是推不開,來人將頭埋在我肩上,溫軟的呼吸掠過耳際,聲音哽咽,他說:“……是我、是我。”
痛如劫後餘生。
腦中全是空白,停了心跳也停了呼吸,不知道是該歡喜還是悲哀,該質問還是痛哭,或者沉默,但是時間就靜止在這裏,天長地久的久,地老天荒的荒。
我想也許是夢——我竟是從未作過這般甘美的夢。我於是不敢出聲,怕一出聲,夢就被驚醒,碎成一片一片,再拚不起來;不敢睜眼,怕一睜眼,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立時魂飛魄散,隻餘白骨森森。
怕,怕到牙齒輕顫,不能自己。
而那人終於鬆開我,掀去喜帕,取下鳳冠,細細吻我的眉,我的眼,我的唇……一寸一寸,如攻城掠地,如火焰燃燒,如傷,如灼,如摧枯拉朽。
“我怕不是你……”
“我怕他們李代桃僵,瞞天過海……”
“我怕來遲……”
“我怕……你知道麼?”
“我終是不能,將你交到另外一個人手上,郡主……”
“郡主”兩字落入耳中,我發現我忽然能動了,我忽然知道這不是夢,我不是在夢中,是他、真的是他——這世上除去他,原也再沒有人這樣稱呼,他們呼我殿下,呼我長公主,呼我千歲,仍稱我為郡主的,天上地下,再沒有第二個。
終究還是不能麼?終究還是不能將我交給別人麼?長袖低垂,袖中匕首鋃鐺落地,我反手抱住他,淚如雨下。
我說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在成親的那一日由新娘變成了寡婦——顧家上下三十四口,連同賓客一百七十二人,盡數死於大將軍安朝屠刀之下,自此日後,大將軍臨朝輔政,封侯拜相,大權獨攬,同日,改國號鳳儀,有鳳來儀。
我不知道曆史將怎樣評述我的命運,是幸災樂禍還是歎惋唏噓,我隻知道他為我殺了兩百零六個人,這些人中包括大鄭朝德高望重的三公:司徒郗遠、司馬謝儀,司空王匡。
滿身罪孽,滿手血腥,是他,亦是我。
我總覺得那天其實是該下雨的,大雨瓢潑,可以洗去滿地鮮血,也可以讓所有聒噪的人閉嘴。
就好像安朝死的那一日。
然而天總不從人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