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花隔雲端142(1 / 2)

九 死亡

我以為我會怨恨,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挫骨揚灰,但是並沒有,我隻是疲倦,疲倦就如同跋涉過千山萬水的旅人,倒在距離桃源咫尺之遙的地方,觸手可及,卻再沒有力氣多行一步,多看一眼。

眾生皆苦,得不到是苦,失去更苦。

病來如山倒,壓得我喘不過氣。

而光陰如白駒過隙,須臾柳暗花明,月時有圓。

死訊傳來是在鳳儀七年冬,阿弟將年號改為龍鱗,據說龍有逆鱗,觸之者死。

我常常夢見他,夢見他站在紫宸殿裏,並沒有穿那日喜氣洋洋的大紅袍,而是征衣素白,大朵大朵薑汁色的花盛開,又凋零,淡金色雲紋重重,在袖口,在領邊,在衣擺,沒有繡完,繡花針還插在衣角,沒有拔出來。大小卻是合身。

必是合身的。

他像是有話要對我說,但是滿殿裏嗡嗡嗡的回音,我被震得坐立不安,卻是一個字也聽不分明,我大聲問他說什麼,他抬起頭衝我笑,白骨森森,黑洞洞兩個眼睛,滿口碎牙,滿口鮮血,已經幹涸了。

猙獰,但那是一個笑容,我知道。

他大約是想說對不起,但是我不想接受,於是總在這時候驚醒,獨自穿過寂寂長廊,冬月如銀霜凍結,桂陽宮裏的桂樹依舊蔥蘢,樹下茶具儼然,並沒有蒙塵,我試著在藤椅上坐一坐,試著給自己煮一壺茶,煮得太久,唇齒間全是澀意,我輕聲說:我恨你。

麵前並沒有人,而茶煙也逐漸散去。

有人答我:“都過去了。”

是的都過去了,人死如燈滅,我總不至於如千年前的伍子胥,開墳掘墓,鞭屍三百。

塵埃掩蓋了所有,血腥與笑語,不會有人記得十五年前的月光,青銅燭台背後探頭的女童,琉璃幾案上半局殘棋,沉睡的老人,誰在等候一場死亡;不會有人記得離開建康城時候的秋陽,少年將軍挺拔的背影;不會有人記得入徐州城的那個晚上,細細笙簫,刀光與火光,同樣凜冽;也漸漸不會有人再提起長公主成親當日,橫死的駙馬,一地鮮血……都過去了,一個時代的終結,活著的人還要躑躅前行。

我定定看著月光底下細長的人影,低聲問:“阿弟果然要割讓金州麼?”

“阿姐從何得知?”

“這樣說,是確有其事?”

“我……”

我歎了口氣:“阿弟身子不好,原也不堪勞神,就不要再為政事操勞了。”

“什麼!”人影退了一步,或驚,或怒,或懼,我垂了眼簾,假裝可以不知道。

“年號……定為垂簾罷。”

“皇姐!”這是他第一次喚我“皇姐”,在以後的二十年裏,再沒有換回來過。

我告訴他的是一個決定,或者結論,而不是建議。月光很亮,影子濃黑,我想這時候他的臉色,應與月光一樣蒼白,但是我沒有抬頭看他,就如同一年前我沒有走下金座,去看一眼……他的表情。

我不後悔,因為後悔從來都沒有用。

“我就是不明白,”阿弟歎息道:“他既棄皇姐另娶,為什麼皇姐還對他那樣死心塌地?”

我笑:“你說呢?”

“我想皇姐大約是中了他的蠱——”阿弟覷著我的麵色,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