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世迷迭書7(1 / 3)

第六章 於歸

永熙皇後這樣不管不顧拂袖而去,連城也不知道算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天色一點一點黑下去,黑天暗地,星月無光。這是第七天,明雪許給她的最後一天。

連城早年漂泊江湖,聽過一句很勵誌的話,自己選的路,就是爬也要爬到終點。問題是——她現在爬都爬不起來!

自古真相最傷人。

更傷人的是,就在她最忐忑難安的時候,竟然聽到一聲熟悉的佛喧:“阿彌陀佛。”

差點沒從床上掉下去:“你你你……你怎麼來了?”僧衣融在夜色裏,眉目的輪廓也不甚清晰,但是光頭實在醒目。

來長秋寺之前微之和尚就同她說過,他在鄴城得罪貴人太多,不能久留。連城當時怔住,她之前並沒有意識到,無論晉陽還是鄴城的事,都和和尚沒有關係,他能從明雪手上搶下她的性命,已經是還了她的一藥之恩。

於是說:“那好,你幫我把人引開,就不用再回頭。他日江南烹茶,如果下雨,記得給我留一盞。”

——她大約是去不了江南了。她那時候這樣想,永熙皇後定然會帶她去晉陽對質。明雪帶她去晉陽是必死無疑,而永熙皇後……應該能保下她一條命吧。但是她最好的結局,也不過是終老侯府。

誰知世事難料。

連城緊張瞟一眼門口,門是關的,但是門外必然有人看守,也許不多,但必然是有的。

“施主不必擔心。”夜色太深,看不清楚和尚的表情,總覺得他眉目間有笑容在流動,就仿佛春水。連城再看一眼房門:“可是你怎麼會在這裏?”

“阿彌陀佛。”

連城想掀桌——如果她能的話——這算什麼回答!“明明你說過要走的。”

和尚依舊從容,又一句:“阿彌陀佛。”

真佛也破不了他的萬用句式。

既是和尚打定了主意要糊弄過去,再問白搭,所以連城沉默了片刻,隻道:“……她不肯救他。”她是誰,他又是誰,她沒有說,她知道他懂。

和尚沒有作聲,也許是驚奇,也有可能並不太意外,他像是知道很多的事,比她想象的還要多很多。

連城停了一會兒,又道:“我、我想去晉陽。”

和尚這次沉默了更久的時間,然後問了和永熙皇後同樣的問題:“事到如今,再去晉陽,何如當初不走?”

連城睜著眼睛看空茫茫的夜色:“我也這樣想過,但是走都走了,說這個沒有意義……明雪去晉陽替我受死,換我來鄴城為他求生,她當然知道她一走,我立時就可以反悔,可以不來,就算來,也可以不盡力,但是她還是去了,她敢拿命來賭,無非、無非是看穿我不想他死。”

她不想他死,人人都看得比她更明白。

“當初……當初他說,連城,你莫要負我,我是答應過他的。”連城喃喃地說,雖然這個理由連她自己也都說服不了:“後來,到後來想和他說我後悔了,這句話不當數可以嗎,但總也沒有機會。”

也許是和尚一貫的溫柔,讓她相信在他麵前,說任何話都不會被反駁不會被嘲笑,所以連城竟然滔滔不絕地說了下去:

“後來又想,我總覺得我和他情分不一般,其實……其實也算不得什麼,和明依明雪比起來,甚至是阿洛呢……當時,哪個不是九死一生。我進他的營帳,是為了逃命,後來……如果沒有我拖累,他一個人,奪馬逃命應該更順當一些,再後來,在木未城,柔然王設接風宴,我忍不了一時之氣,他應該是能忍的。斛律王子找不找得到其實無關緊要,牧音總會答應與他合作。”

“所以你看,他其實不欠我什麼。”所有,訴諸言語都輕描淡寫,如刀尖上的舞蹈,鮮血不知不覺覆過赤足,但是並不覺得疼痛。

“但是如果你去晉陽,他就欠你一條命了。”和尚慢慢地說。

“怎麼會。”連城失笑:“事情畢竟因我而起,又賠上明依明雪兩條命,還差點連累王妃——”他不恨她入骨才奇怪了。如果她死了,大約會恨得少一點,或者會覺得,沒鞭屍三百,已經很對得起她。

是的在她的角度,是一條命。在他看來,也許不過是贖罪。雖然她並不這麼覺得,她不過是——

“你不怕死?”

“……怕。”怎麼會不怕,她原本是天底下最最貪生怕死的一個啊。

“那你還去?”宛然歎息,如一朵微風,落在琴弦。

“還是要去的。”連城苦笑,其實他們說得對,與其今日……不如當初不走。可是當初她怎麼能不走!

她並不是不怨恨,她隻是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去死。

人的死亡,如一盞燈滅去,之後,長夜冷寂。如果時間過去足夠的久,她應該是能夠忘記他的。忘記一個人,如忘記一朵花曾經開過,在之後春來,春去,花再開,花再謝,都不在她眼中了。

奈何……忘記之前,無以麵對。

連城等了很久,都沒有等到和尚的回話。扭頭看時,隻剩下無邊無際的夜色。空空蕩蕩。

和尚走了。

輾轉整夜,到天近明才迷迷糊糊睡著。做了很長很長的夢,並不記得夢見了什麼人。

恍惚有人進來給她包紮和上藥,她想要拉住她們問永熙皇後人呢,卻怎麼也出不了聲。

直到夜裏,低低一聲“阿彌陀佛”才忽然又醒了。

和尚說:“永熙皇後去了左仆射府上。”

“左仆射?”

“司馬子如。”和尚柔聲道:“司馬仆射與渤海王有舊,早年,渤海王與司馬仆射同在天柱大將軍麾下效力,渤海王幾次遇險,都是司馬仆射巧言周旋,要說口舌之利,江北無人能出其右,有他出馬,施主不必擔心了。”

連城:尼瑪陸家人真是什麼都能拿來誆人啊!

和尚雖然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也猜得到:“也不能怪永熙皇後。你仔細想想,她憑什麼信你?就憑渤海王世子昔日贈你的匕首?還是空口無憑明雪施主的托付?再加上施主你身份可疑——”

連城眨了眨眼睛。

“而且,以永熙皇後的身份……到底司馬仆射更合適些。”

那或許是真的。

和尚靜立了一會兒,伸手撫她的發,日夜兼程了好些天,又是傷又是病,發裏全是塵土,血漬,血漬結了痂,摸上去硬紮紮的,不知道為什麼有一點點難過。幾番幾次的欲言又止,最後隻道:“你去晉陽,於事無補。”

“我知道。”她說。

她不傻,隻是聰明人傻起來,格外讓人心酸。

和尚自此沒晚都來,有時給她念一段經文,有時給她帶來零星的消息,明雪死了,罪名自然是假冒公主。

臨街行刑,流了很多血,後來下雨,都衝得淡了。

沒有人收屍。

司馬子如啟程去晉陽是在次日,抵達當日覲見渤海王,然後渤海王的決定就下來了:讓司馬子如重審世子。

重審的結果,可想而知。

竟然就這樣輕易解決,連城反而怔住,良久,方才感概道:“也不知司馬仆射是如何說服渤海王。”

和尚沉吟片刻:“其實不難,難就難在,說這些話的人,隻能是司馬仆射。”

“哦?”

和尚想了一會兒,道:“司馬仆射是渤海王故人,年少時候一起鬥雞走狗,是通家之好。司馬大郎又娶了陸家三娘子,如果他去見渤海王,說完國事之後順口問候王妃,在情理之中。渤海王雖然不願意張揚世子逼奸公主,但是司馬仆射既然問起,對王妃被囚這件事,總要有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無非教子無方。”連城撇嘴。養不教父之過,要世子真能做出那等事,有過錯的可不止王妃一個。

“可不是。”和尚微笑:“說到教子,司馬仆射可與渤海王同病相憐。”

連城微驚:“同病相憐?難道司馬大郎——”

——她還記得當日在世子府上,畫舫席中,司馬大郎與世子的格外親厚,該說是蛇鼠一窩麼?

“沒有可以假造。”和尚麵不改色:“不過往兒子身上潑汙水,算不得什麼。等渤海王苦水吐完,司馬仆射再撫今追昔,念起當初,王妃如何委身下嫁,如何拿嫁妝養家,如何千金散盡。渤海王被上官打得體無完膚,王妃又如何日夜服侍。再到後來,渤海王叛葛華,走並州,窮困潦倒,王妃怎樣不離不棄……”

“你對渤海王家事倒知道得清楚。”連城拿眼睛斜睨和尚。

和尚笑而不語。

連城道:“司馬仆射說到這些,想必即便是渤海王,也不能不動容。”

和尚哂然一笑:“……再誇說渤海王當日艱苦,換得今日女配至尊,男承大業,也算是苦心人天不負。”

連城自然聽得出他話裏“女配至尊”是實,“男承大業”尚虛:“不錯,除去世子與太原侯,皇後也是王妃的女兒。”

——即便天子隻是傀儡,那也是天子。孔夫子說,名正言順。名分這個東西,說有用沒用,說沒用也有用,就看怎麼用:如果渤海王妃以“教子無方”被廢,那皇後還有什麼臉麵母儀天下?

和尚微微頷首:“然後再提義城公主原本就是世子身邊人,世子要收用,什麼時候不可以,非要等到她被封公主?如今公主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不過幾個婢女的證詞,又哪裏是可信的呢。”

“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義城公主拊掌道:“果然三寸之舌,黑可以白,白可以黑。”心下明白,司馬子如既教過世子《詩經》,多少有半師之誼,兒子又與世子交好,讓他去審,莫說實無其事,就算有,多半也會變成無。

“最後,”和尚微笑:“司馬仆射應該還會輕描淡寫提上一筆,王妃的弟弟戰功顯赫,無故,怎好動王妃之位?”

連城悚然而驚:渤海王這樣的人,情可以動,理可以動,但真正能讓他改弦易張的,唯有實力。

果然,陸續傳來的消息,是渤海王親釋世子與王妃,據說世子與王妃遙遙看見渤海王,一步一叩,最後夫妻父子相擁而泣。渤海王謝司馬子如說:“全我父子者,司馬子如也。”賜金一百三十斤。

決斷如是之快,如是果決,連城不能不唏噓:“這麼多人一番辛苦,幾條人命,倒叫他發了橫財。”

和尚看住她隻是笑,早知她貪財,隻不知什麼緣故,寧肯當了東西也要救他性命。

連城又惴惴擔心:“渤海王世子既已無事,那柔然那邊……該如何交代?”

和尚道:“柔然鬧這一場主要還是為了扶牧音公主上位,渤海王世子能拉下馬來更好,拉不下來,還有個來日方長。渤海王如今既然已經答應迎娶,義城公主的失蹤,柔然人自己會給出交代。”

“渤海王答應迎娶?”連城怔住:“那王妃——”

“渤海王妃自請下堂。”和尚低誦一聲佛號。渤海王妃的狠決在他意料之外,對別人狠不算狠,對自己狠才是真狠。

連城默然,難怪渤海王隻說“全我父子”,不說“全我夫妻”。

但這無疑是最好的結果。牧音既然對渤海王妃的位置勢在必得,王妃不下堂,這件事就不會完。

齊國得罪不起柔然,是上下共識,所以渤海王妃遲早都會下堂。區別隻在,被廢還是自請。被廢,那是奇恥大辱,她的兒女,無論尊為皇後,世子,還是太原侯,都會因此失去立身的根本。但是自請下堂,那就完全不一樣了,那是她讓出來的,那是她明大義,識大體,為了大齊邊境的安穩讓出來的,無論渤海王還是滿朝文武,都會在敬意之餘,對她多一分歉疚和感激。

而對她來說,保住了兒女,就是保住了她自己。

至於此,牧音公主順理成章上位,柔然偃旗息鼓,剩下朱夫人,再興不起風作不了浪。

這樣的心機,這樣的手段。連城隻能歎一口氣。事情雖然因她出走而起,卻不可能因她歸來而終,之後的風雲變幻,根本與她沒有多少關係。這其中關節,她不明白,永熙皇後是明白的。

所以她並不稀罕她主動請纓去晉陽。

連城低低地道:“和尚,你帶我去江南吧。”

她不想留在這裏,一刻都不想。她不想再看到雍容華貴的永熙皇後,不想再去想忍辱負重的渤海王妃,不想去想,那個受了冤屈還能夠一跪一叩去見父親的世子,那和她記憶裏肆意飛揚的少年,已經不是同一個人。

世事變幻無常,每一個人都再回不到當初。

“你眼下傷勢還重,”和尚說:“等你傷好了——”等她傷好,就能去江南麼。和尚有一瞬間的茫然,命運在路上安排了一個又一個的陷阱,一個又一個的圈套,有哪一個踩進去,不會萬劫不複?

而連城夢想著江南的杏花煙雨,濃綠色的春,蔥蔥鬱鬱的樹冠下,一盞茶,一副棋,很遠的地方,誰敲了一下木魚?

連城於是偶爾覺得自己有做尼姑的潛質。

塵埃落定很久之後,連城終於再見到永熙皇後。依舊素衣綾裙,耳中明月璫。她說:“阿惠已經出來了。”

“你大約也已經猜到。”她說。

連城沉默。

如果和尚不轉回來,永熙皇後又不送她去晉陽,她就隻能困守在這裏,反複地想,反複揣測。未必推想不出這個結果,隻是會很惶然。

“義城公主已經死了。”永熙皇後說:“鬱娘子有什麼打算?”

連城道:“我原本是要去江南,如今自然還是去江南。”

“可需人護送?”

“不必。”

永熙皇後點點頭:“你能回來救阿惠,我很感激,但是——”

連城忽然笑了:“殿下既然感激,何不贈我金銀?”

永熙皇後:……

有人要錢,有人要命,有人要起錢來不要命。

連城倒是想走,立時就走,有多遠走多遠,不和這些不要皮不要臉光要命的人扯上關係。可惜身體不爭氣,收拾了包袱才出長秋寺,腿腳一軟,冷汗流了一頭一臉。和尚給出的解釋是:“久病未愈。”

連城向來都覺得自己比小強還強,竟然得到這麼個論斷,當時就惱了:“我不過就是去見永熙皇後的時候受了點皮肉傷,哪裏就久病了?”

和尚說:“施主還記得麼,小僧曾問過施主你懂不懂醫。”

“我說過我不懂!”

和尚歎了口氣:“那施主有沒有聽說過積鬱成疾?”

“沒有。”斬釘截鐵的心虛。

“諱疾忌醫呢?”

“也沒有!”連城終於咆哮起來。

和尚唇邊一抹輕笑:“阿彌陀佛。”

既然出了長秋寺,就沒有再轉回去的道理,但是騎馬,連城沒這體力,坐車,又經不起顛簸,連城打算把自己裝進棺材裏,讓和尚扶柩前行,被和尚堅決拒絕了。理由是一日三餐的詐屍,影響食欲。

很費了幾天功夫,在鄴城城郊賃下一處農家小院。

連城的傷勢反反複複。之前是不敢病,到這時候所有心願都已了結,便轟然如山之傾。好的時候能在屋裏扶牆走上幾步,差的時候昏睡整日整夜,連她自己也常常覺得可能再不會醒來——那也並不是不好。

但終究一日一日過去,漸漸有了起色。

到能走出房門,漫長的冬已經到了盡頭,陽光灑得滿屋子都是,從窗口往外看,籬笆圍成矮矮的牆,牆上繞著輕翠的藤,藤間一朵一朵花開,生機盎然。

和尚不再遮遮掩掩去城裏抓藥,改為上山采摘,有時艱難,連城幫不上忙,過意不去,等和尚得了空,就問:“……下棋嗎?”

——尤記得和尚在廟裏左手對右手,可見棋癮之大。

和尚欣然入座,幾盤對弈過後,起身就走,連城困惑地問:“你上哪裏去?”和尚低眉斂容,斯斯文文回答:“小僧去給當初教施主下棋的人念往生咒。”

連城:……

不帶這麼寒磣人的。

和尚閑下來就給她誦經,是《清心普善咒》,連城算是知道了,她在江南時不時聽到的經文,絕壁不是幻聽!和尚說此咒能寬解人心,連城倒沒聽出來,隻覺催眠效果甚佳。和尚說:“要是有琴,效果還更好一些。”

連城看住他不作聲,看得這麼久,這麼專注,和尚不得不停下來問:“莫非小僧今兒臉麵沒有洗淨?”

連城搖頭:“我隻是想,和尚你既擅下棋,又能彈琴,還懂醫術,對鄴城、晉陽諸貴更是了如指掌,做和尚實在太可惜了。”

和尚含笑:“那又如何?”

連城認真想了一會兒:“不如何。”

日子過得飛快,你不會知道它是怎麼過去的。就仿佛昨夜還陰雨連綿,一覺睡醒,從此風和日麗,一天比一天熱,忽然又起了秋風,曉來霜林如醉,有雁南飛。連城到這時候才漸漸行走無礙。

秋高氣爽,草枯兔肥,正是行獵的好時候,連城也不記得,是哪一日開始,會不斷聽到馬蹄聲,縱行而過。起初還驚惶,漸漸習以為常,也動過心上山弄點野味回來打牙祭,但是看和尚清心寡欲的樣兒,也敗了胃口。

又覺得在門口擺個茶攤兒是個不錯的營生,同和尚說起,和尚瞧著她躍躍欲試的臉:“施主缺錢用嗎?”

連城摸著自己的良心,覺得這句話很難出口——畢竟永熙皇後並沒有虧待她。

也就罷了。

日子過得實在無聊,和尚買了筆墨紙硯回來讓她習字靜心,連城偶爾記起當初狂抄《華林遍略》,像是前生的事了。原來奈何橋並不太遠,孟婆湯也沒有她以為的那樣難喝,不知不覺就過去了,不知不覺就喝下了。

“篤篤篤、篤篤篤”

數聲馬蹄由遠及近,空氣裏清脆的甩鞭聲,長長的“籲——”,一把悅耳的女聲:“……有人嗎?”

連城許久沒有出門,聽到人聲,倒有幾分歡喜,應道:“有的,門沒拴,自己進來。”

進來的是個穿淺綠色騎裝的少女,杏眼桃腮,生得十分美麗,進門時候笑語盈盈,劈頭瞧見連城的臉,一下子麵上血色全褪了個幹淨,招呼都不打,急急又退了出去——比來時還快。

連城正疑惑,須臾又進一人,這回倒是故人了,連城怔了一怔:“殿下。”

是永熙皇後。

永熙皇後也穿騎裝,卻是素色。她像是終年都穿素色,無論春光裏還是秋色裏。她站在門口,背著光,上上下下打量連城。連城調養了這些時日,臉色比先前要好上許多,她難得這樣靜,眉目越發清麗,也越發地像——

“你怎麼還在這裏?”

永熙皇後的這句話,讓連城想起明雪。明雪也這樣問過她:“你怎麼還在這裏,你忘了你發過的毒誓嗎?”時隔太久,當初到底發過怎樣的毒誓,卻是再也記不起來。連城神思恍惚地想。

連城的失神讓永熙皇後沉了臉:“鬱娘子,你莫不是以為阿惠來了鄴城,你留在這裏,就有機會糾纏?”

“糾纏?”連城隻抓到最後兩個字,一呆:“殿下你說什麼?誰來了鄴城?”

永熙皇後的臉色越發難看:“阿惠來鄴城這麼大動靜,我就不信你一無所知!”

連城這回倒聽清楚了,原來是世子來了鄴城。他來鄴城做什麼。一閃而過的念頭,又丟開,隨隨便便“哦”了一聲,表示“我知道了”,忽然回過神來:“世子來鄴城,我為什麼要知道?”

“你!”永熙皇後怒氣勃發,又生生按下:“你不是要去江南嗎,怎麼還在這裏?”

“原本是要去的。”連城握住筆,輕微“哢嚓”,有什麼在手心裏裂開,人反而從容起來:“後來因為傷病,不得不留下來。”停了一停,又道:“殿下來得不巧,我家郎君不在,我又行動不便,隻能委屈殿下自個兒倒水喝了。”

“你家郎——君?”這回輪到永熙皇後發呆:“你、你成親了?”

連城微微低頭,一笑。

永熙皇後滿心的不可思議,她知道連城的過往,知道她曾受封公主,見識過錦衣玉食,也知道她曾心慕阿惠,甚至因此對阿進都棄之如敝履,這樣一個人,竟然——“你家郎君……是個怎樣的人?”

“怎樣的人,”連城料不到永熙皇後有追根究底的耐心,卻不得不硬著頭皮編下去:“不是什麼王孫公子,也不會書,不會畫,就是個平常人,平常攢幾個錢,也不會亂花,都拿來給我治病。”

永熙皇後聽到“幾個錢”,麵色又古怪起來:“我不是——”

“殿下所贈,連城都收著呢,”連城信口開河,越扯越遠,越編越真,真到連她自己都快信了:“財帛動人心,有些事不得不防。何況平常人家,日常花銷,等閑也不會動用,哪裏能和公侯世家比呢。”

“如此、如此……”永熙皇後也不知再說什麼好,深一腳淺一腳退了出去,進門討水喝的初衷被忘了個一幹二淨。

和尚到太陽下山才回來,這時候永熙皇後一行人已經走了很久了。但是和尚何等心細,進門就察覺:“有人來過?”

“嗯。”連城低頭看了一會兒字,忽道:“和尚,我病好了,我們去江南吧。”

和尚放下藥過來,看見案頭折斷的筆:“他們說什麼了?”

“他們說,”連城猶豫了片刻:“說渤海王世子來了鄴城——和尚你早知道了吧。”

當然是知道的。陸子惠這樣飛揚跋扈的性情,到哪裏哪裏雞飛狗跳,除了足不出戶的,瞞得過誰。和尚抬眼看一會兒窗外:“我收拾東西,過幾日動身。”

動身這件事說得容易,做起來千頭萬緒。畢竟此去江南,有千裏之遙,且不說舟車勞頓,衣要備,食要備,光連城病弱,要備的藥物就不少。和尚忙了好些天,還是缺東缺西,隻能進城去買。

因為得罪過貴人,進城對和尚來說,始終是件危險的事,好在和尚為人謹慎又機警,出入這許多次,都平安無事,連城才漸漸放下心,但是這日一去,過了好幾天都沒回來,連城就知道不妙。

等,從來都不是連城的作風。

利落束起發,換上男裝,腳下胡靴。連城也知自己體力不支,走不了多遠,就近買了頭小叫驢代步。

雖然渤海王不居鄴城,到底天子腳下,城中繁華,隨處可見鮮衣怒馬的少年,嫋嫋娉婷的小娘子,一路車如流水馬如龍。連城且行且看,心裏盤算和尚會去哪些地方。猛聽得有鑼開路,回頭看時,車蓋如雲。

顯然是有貴人出行。

賤者避貴,卑者避尊,連城是有這個常識的。趕著小叫驢往邊上走,經驗不足,費了老大勁才拉得這頭愛湊熱鬧的小倔驢一步三回頭地走開。恍惚覺察身後有人凝視,回頭掃視,人頭濟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