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世迷迭書7(2 / 3)

也懶得理會,好容易拉開驢,車駕就近了,長舒一口氣。

這喘息功夫,前方竟又來一隊車駕,一水兒黑甲的隨從,約三四十人,遠遠看去,竟有黑雲壓城城欲摧的威勢。

兩隊車駕是相對而行,愈行愈近,雙方都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更休說相避,讓道在路邊的行人麵上紛紛露出“有好戲看了”的表情。

果然,隻過得片刻,兩隊車駕就到了短兵相接的地步,所有路人屏氣凝聲,連路邊梧桐樹上歇著的黑鴇都難得地消停了一回,就聽得黑甲車駕中有個年輕男子的聲音緩聲問:“誰人擋我車駕?”

有人至窗邊,輕言細語幾句,車駕中人冷笑一聲:“給我打開!”

四個字,言簡意賅。黑甲隨從卻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中多少都有猶疑之色,顯然有所忌憚。

車駕中人似乎也知道這一點,卻不依不撓,提高聲音加重力度又喝道:“打!”

這一句下來,再無人敢抗命,紛紛舉起手中棍棒,盡力朝對方打去。

登時喧嘩之聲大作。

讓所有圍觀者眼珠子嘩啦啦掉一地的是,另一隊車駕竟不敢還手,隻紛紛回馬走避,像是不敢惹黑甲隨從的樣子。

連城心道,如果真不敢惹,何不一開始就讓道?這架勢,卻像是做戲了。

正想,身邊幾聲驚叫,抬頭時,但見一根一尺來長的赤棒直直飛過來——也不知是哪個失手——眨眼就到眼前,被砸中那是非死即傷,連城體力雖弱,本能還在,疾退幾步,堪堪避開,手心裏才捏出一把汗,隨即就聽得一聲怒氣衝天的哀嚎,不由慘叫一聲:完了怎麼把它給忘了……

這時候卻是遲了,挨了打的小叫驢目光閃閃,理直氣壯朝著車駕衝撞了過去。

連城好想捂住眼睛裝死。

像是所有人都停了下來,車駕停了下來,毆打和走避的隨從們停了下來,圍觀路人的眼珠子也停了下來,所有人都眼睜睜瞧著這頭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叫驢直衝衝衝進車駕裏,然後是長嘶的駿馬。

最先反應過來的當然不是連城這個倒黴鬼——她還在裝死和不裝死中徘徊——而是禦者,禦者迅速平息了馬的躁動,然後連城就聽得先前那個年輕男子的聲音,平平問道:“亂我車駕者——誰?”

隱忍的怒,如隱忍的火山。

坐在火山口的某人好想弄根麵條來上吊。

自有人把她從人群裏揪出來,推搡到車駕前:“稟使君,衝撞使君車駕的,就是這小子的驢。”

仿佛有眸光在臉上一轉,漫不經心問:“……該當何罪?”

有人答:“杖五十。”

連城心裏暗暗叫苦,就她眼下的身體狀況,哪裏還經得起五十下杖責,忙道:“小人願交贖金贖罪。”

——金銀雖好,那也得有命享。

車中靜然,良久。

連城企圖抬頭觀察情況,被死死按住,沒能得逞。年輕男子像是在蹙眉,難以決定的樣子,忽又有人近前,喁喁細語,片刻,判決下來:“不許!”

連城:……

年輕男子又吩咐:“帶她回府,等本官回來處置。”

連城:……

連城被押送進門的時候留心看了一眼門楣,黑底朱字隸書“崔府”。連城琢磨著,她好像並沒有得罪過姓崔的人呐。

當然有沒有得罪過到這時候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落在他手裏,隻能聽憑發落。

讓連城驚訝的是,她並沒有被關進陰森冷暗的囚牢,而是被安置進一處院落,院落不大,有屋三兩間,單單隻住了她一個,屋中擺設尋常。院子裏倒有幾株木樨,這時候正開花,細細碎碎的落英,簌簌。

兩個彪形大漢守著院門口,每日飯食自有婆子送來,雖不甚美味,也不算太壞。

隻是就這麼被撂下無人問津,到底心裏忐忑,連城掰著指頭數自己為數不多的幾個仇人,永熙皇後是巴不得她走,其他人又沒這麼無聊。

眉尖一跳,莫非是和尚那頭……

她被當街帶走,這麼大動靜,和尚如果來找……她可不就是釣魚的餌?唯有這樣,才能解釋五十下杖責遲遲不來。

被這麼幹晾著也不是辦法。

連城頂憂鬱地站在木樨樹下,暗金色木樨花絲絲縷縷落了一頭一臉,還是決定從送飯的婆子入手。又懊悔出門沒多帶金銀,錢可通神麼……這句話是誰說給她聽?婆子再來,連城就有意無意同她說起:“……崔使君在街頭好大威風。”

婆子瞪著眼看她。

隔幾日又道:“崔使君那日判我杖責五十,我還當自己必死無疑了……”

婆子繼續瞪著眼看她。

“難得崔使君大仁大義放我一馬,我倒想找個機會謝他。”

婆子的眼珠快瞪出眼眶了。

連城歎了口氣:“可惜崔使君日夜繁忙,沒時間見我,我又……就是想托人道聲謝,我看嬤嬤你倒像是個有頭有臉的……”

婆子一扭頭。

“莫非是我看錯了,”連城故作的大驚小怪:“也對,有頭有臉怎麼會被發配到這等荒僻之地來……”

年老積威的婆子終於冷笑一聲:“小娘子不必白費心機。”

連城:“嬤嬤一直不說話,我還當嬤嬤是啞的呢。”

婆子拂袖而去。

其實連城也看得出來,這崔府雖然不及世子府中富麗堂皇,底蘊卻遠勝之,光府中這些訓練有素的下人,就不是一般人家拿得出來。怕是富貴得有些年代了。隻是不試一試,終究不甘心。

試了也不甘心,連城連聲歎氣,簡直想借酒消愁。

不知不覺,月亮爬上樹梢。

連城摸摸五髒廟,空得有點慌。平常這點兒,飯食早到了。莫非是婆子被她氣到,要使壞餓她一頓?果然閻王好見,老鬼難纏呐。連城又憂鬱了。忽聽得院門嘎嘎一響,轉頭去,昏暗的天色裏有人寬袍緩帶,姍姍而來。

連城忍不住揉揉眼睛。

“聽說你要謝我?”這個年輕男子的聲音,連城還有印象——那婆子竟真受了她激將?那婆子竟真有能耐把人請來?連城覺得事情是越來越荒謬了,口中隻能結結巴巴地道:“崔、崔使君?”

久聞其聲,人還是頭一次見到,不過弱冠之年的年輕男子,身形修長,一襲尋常淺青色便服,偏穿出清雅之姿,月下緩緩走來,恍惚竟有淩波而行的風華。連城忽然就生出須得仰望的壓力。

那人像是全無自覺,在木樨樹下住了腳步,如在雲端,疏疏道:“這兒擺張食案,正可對酌。”

話音落,立時就有仆從上來,就仿佛隻一眨眼,木樨樹下諸物俱備,流雲白檀木漆案,案角繪得鳳尾森森。成套的青瓷食具,食具上精美的冰裂紋,倒像是木樨花的形狀,又有浮雕鎏金銀壺,夜光杯對著梢頭明月,光華皎皎。

崔使君做了個“請”的手勢。

連城目瞪口呆地坐下,目瞪口呆看崔使君素手執壺給她斟酒,酒水如虹傾入杯中,映著月光,宛然浮金碎玉。

竟真是個要對月小酌的格局。

連城也不知該如芒在背還是受寵若驚,定定神,雙手捧酒,舉高過頭,謝道:“謝使君不殺之恩。”

不等崔使君有所表示,仰首就飲盡了,再自斟一杯:“再謝使君大人不計小人過。”

話了,第三杯又至:“還請使君大人大量,放小人歸家。”

這一口氣三杯,崔使君拊掌笑道:“小娘子倒是海量。”輕描淡寫,就敷衍過去。

連城:……

又慢悠悠淺啜一口,慢悠悠問:“小娘子這麼急於出去,可是有什麼事?”

連城心道我沒問你把我關這兒幹嘛,你反而來問我出去有什麼事,合著沒事就該在這裏騙吃騙喝……好像有什麼不對。連城鄙視了自己一把,眼珠子骨碌碌一轉:“倒沒什麼事,隻是連日不歸,我家郎君該憂心了。”

“你家……郎君?”崔使君麵上明顯震驚的顏色。

“你家……郎君?”

有另一個聲音在背後響起,眼前忽然就縹緲起來,連城覺得整個心都縮成了一團。

有時候你總相信自己已經忘記,就好比被刀剜去一塊的傷口,當初怎樣血肉模糊,怎樣痛徹心骨,都會被時間抹平,然後就可以欺騙自己說,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再荒謬的謊言,重複了一千次一萬次,漸漸就信以為真。

直到那人到眼前來。

騙自己的時候,總以為永生永世都不會重逢。誰知道世界有多小。連城想擠出個笑容,崔使君想同她說:您還不如哭呢。——他也想哭,本該大吼一聲不得擅闖民宅,可是看到渤海王世子這張慘白得見鬼似的的臉,話堵在嗓子眼,無論如何都出不了口:他這是招誰惹誰了?

“你答應過不會負我……”

語聲裏的顫意,連城低頭看杯中酒,不知道為什麼波光粼粼:“我可以反悔麼?”

“砰”地一聲倒下的酒壺,潑出一地的酒水,有人哆嗦,有人冷冷地問:“你能把酒水收回壺裏麼?”

覆水難收,連城何嚐不知道這個典故:“我不能——殿下你能麼?”

崔使君:……

連城不知道世子是什麼時候走的,大約是過了很久。清雅如謫仙人的崔使君徹底破了功,哭喪著臉跟她說:“……就不能客氣點麼?”

“不能。”連城淡定地回答他。

崔使君淚奔而去。

這時候連城已經知道去江南是做夢了,而崔使君還不明白,他的苦難才剛剛開始。

輾轉做了整夜的夢,夢裏所有人都張著空白的臉,鋪天蓋地的霧,無處可逃,有人在不斷地說,你答應過我的。

連城抓起酒杯摔過去……世界終於清靜了。

醒來很久卻還記得,隻是拚不起來,那人的表情。也猜不出來。他還記得她應諾他的話,但事到如今,又何必再提。

好在那日之後,渤海王世子再沒有來過。再來的是崔使君,蓮青色袍服,眉目含笑,開口前先自飲三杯,而後道:“我叫崔寧,鬱娘子叫我阿寧就好,不必言稱使君。”

連城哪裏肯從命:“崔使君客氣了。”

崔寧漫不經心,指尖拈一朵落花,旋轉,墜落,在酒水中,綴如飄萍:“莫非……鬱娘子是要逼在下稱一聲‘殿下’?”

連城悚然而驚。

“鬱娘子莫怕,”崔寧不以為意,笑吟吟隻道:“我也沒想到,公主殿下竟然還敢來鄴城——連世子殿下也沒想到。”

話到這份上,連城不得不硬著頭皮否認:“義城公主薨逝,已經傳詔天下。”

“所以我才敢稱鬱娘子,”崔寧哪裏看不出她心虛,不緊不慢又道:“我這次前來,是有事要請教鬱娘子。”

……來了。連城就知道,崔寧這樣的人,必不至於閑極無聊,來找她喝酒聊天。她一直想不出,渤海王世子會怎樣處置她,雖然早做好了要頭一顆要命一條的準備,事到臨頭,竟還是貪生。雖然崔寧禮貌周到,但萬一要是像當初荊軻荊大俠一樣,客客氣氣去見樊於期,客客氣氣同他說:“欲借君頭顱一用”,那就悲劇了。

——不得不說,太史公刺客列傳一節,連城學得極好,這為連城成為一個刺客,打了堅實的理論基礎。

這時候隻垂頭不語,不應,也不拒絕。

好在崔寧也不需她應:“我聽說鬱娘子已然婚配,敢問娘子,所歸何人?”

唔,不是要借腦袋,連城心神一鬆,活轉過來,對那個子虛烏有的“郎君”自然是絲毫都不擔心:“使君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那要看鬱娘子說真話還是假話了。”

連城:……

崔寧慢悠悠又添一句:“就算鬱娘子說的是真話,我也未必就找得到人。”

連城幽幽道:“那使君又何必要問?”

“在下不才,忝為禦史中尉,鬱娘子衝我車駕,我查問鬱娘子家世來曆,也在情理之中。又,鬱娘子不肯認罰,願交金贖罪,那也總該有個交金之人,出來讓我見一見。”崔寧抿一小口酒,容色鮮妍。

原來他是禦史中尉,連城心裏一動。

車道上賤者避貴,卑者避尊,唯一的例外就是禦史中尉,禦史中尉負有監察百官之責,所以百官避讓。

當然理論上如此,實際上並不如此。

如今想來,那日何其蹊蹺!和崔寧爭道的,多半是世子車駕無疑了。如果世子有心要爭,崔寧必不敢掠其鋒芒,所以會有世子避讓的情況出現,多半是世子為了抬舉他,兩人心照不宣合演的一場戲。

換言之,這人多半是世子親信,他的話,一句都信不得。

心裏計較得定,微微抬眸道:“使君如果隻要一個名字,張三李四王五皆有可能。”

崔寧:……

“如果使君還要畫像,”連城嫣然一笑:“其實在連城看來,如果能得使君這樣清雅之人為郎君,才真是平生至幸。”

崔寧:……

他好像有點明白為什麼渤海王世子當日會臉色蒼白得像見了鬼了。

盡管沒得到他想知道的消息,但是崔寧對連城還是照顧有加,每日飯食添了花樣,衣物用具也精細了,還要更換屋中擺設,被連城拒絕。就隻在木樨樹下添了坐具,還有那張鳳尾森森的食案。

其實崔寧眼下的日子頗不好過。

得了空去見連城,有時帶酒,有時不帶,因知她嘴裏問不出什麼像樣的話,索性就不問,偶爾一提:“世子是主動請纓來的鄴城,鬱娘子知道麼?”

連城不答。

崔寧也不追問,自言自語又道:“世子孤身來鄴城,是為王爺征兵。”

征兵這件事的難度,連城是知道的,一個不慎,就是官逼民反,這樣的急功近利……連城閉了閉眼睛,到底沒有開口。雲卷雲舒,漸漸就散了。

有時又說起:“鬱娘子看過麼,世子找人新纂的律書,叫麟趾格。”

連城嗤之以鼻:“我隻聽說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不知道無故扣押良民,算是個什麼罪。”

崔寧笑得雲淡風輕:“我扣押鬱娘子,也不算無故了。鬱娘子既不願捱那五十下杖責,又無人來贖,還想平安歸去——哪有這麼好的事呢。”

連城:……

又許多日不見,連城疑心渤海王世子是徹底把她給忘了,可是崔寧還扣著她不放這算怎麼回事!和尚也不知道去哪裏了,沒準是走了,天色青青欲雨,如他已到江南,不知道會不會給她留一盞茶。

——雖然連城心裏並不認為這是真的,但她真心希望如此,畢竟眼下情形,禍福難料,和尚走得遠遠的才是上策。

涸轍相守,何如相忘於江湖。

春暖花開,崔寧竟又來了,眉目倦倦,看到連城詢問的眼神,一字以應之:“忙。”

那確實是很忙的。自世子來鄴城,未嚐有過一日清閑。但也沒有忙到過這個地步,日夜都不得安歇,連自己都當了牲口,就更不把底下人當人用了。一口氣從從燕、恒、雲朔、顯、蔚、二夏州、高平、平涼征來近二十萬兵勇。

連城雖然聽崔寧提過征兵,也沒想到規模如是可觀。一驚:“世子能有這麼大權力?”

“聽說是進京之前,與王爺的約定。”崔寧笑一笑,點到為止。

——連軸轉了三個月,鐵人都磨成針了,幸而渤海王不貪心,否則天知道世子爺還會發什麼瘋。

可惜連城並沒有追問的意思,她像是對所有與渤海王世子有關的事都毫不好奇。

崔寧長出了一口氣。

下次再來,神神秘秘問:“鬱娘子聽說了麼,世子府上丟了東西。”

這回連城倒是眼睛一亮:“哪個好漢如此大膽,當受我一拜!”

崔寧囧囧地喝著酒不作聲。

他不作聲,連城就不問,隻道:“渤海王權傾天下,要什麼沒有,不過是丟了點東西,也好意思滿世界嚷嚷。”

“鬱娘子不必相激,”崔寧冷笑一聲:“王爺不過是……天子還富有四海呢,要宮裏丟了點東西,你看他鬧不鬧個雞飛狗跳。”

連城:……

連城耐得住不問,崔寧原也想耐住不說,但是一想到世子那張閻王臉,就覺得日子不能這樣下去了。

抿一口酒,疏疏道;“是書……聽說是當初南朝有商人到晉陽,賣了江北唯一一本《華林遍略》給世子,世子偏愛,到哪都帶著,這回不知怎的,竟丟了四十頁……整個鄴城都驚動了。”

連城心裏一沉。

她當然還記得那套書,記得她因此受傷,遷入棲霞閣,記得明雪為她擦藥,而後來,是誰教她下棋,又是誰,哄她笑裂了傷口?

“……結果查出來是祖瞎子。唔,鬱娘子多半沒聽說過他。這人才幹有,人品麼……平常怕世子怕的死,這回怕是鬼上了身,竟然敢虎口拔牙,偷世子的心肝寶貝去還賭賬……差點沒被世子打死。”

“那書倒是值錢。”連城涼涼地說。

崔寧:……這丫頭果然是個油鹽不進。

其實這時候連城已經開始琢磨怎麼出逃了。崔府的防禦級別不比世子府低多少,而她眼下狀況,比當初在世子府還多有不如。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她自進崔府,連這院子四周都沒有機會好好觀察過。

連城的眼風,不住悠悠往木樨樹上飄。木樨樹的高度……用過晚膳,連城站在樹下,仰頭掂量。

忽聽得隔牆喧嘩,人聲鼎沸,這邊高聲道:“久仰孝穆兄大名,竟能在崔兄府上得見,實在三生有幸。

那廂又有人說:“……是季高謬讚,愚兄實在愧不能當。”

嘈嘈不絕,或互相吹捧,說久仰幸會,或辯駁經義,吟詩誦賦,也有人坐而撫琴,鏗鏘如金石,也有人拍劍而歌:春日遲遲猶可至,容子行行終不歸……一直到華燈四上,都沒有散去的跡象。

應該是崔寧在宴賓客,連城心道,看來這地兒也不算太偏。也不知來了些什麼人。如果和尚人尚在鄴城,會不會趁這個機會混進來?

一念起,盤旋不去。

再抬頭看了一會兒樹冠,月光再明朗,也照不透夜色,樹蔭又生得繁茂,藏個把人應該問題不大。主意一定,連城搓搓手,片刻之後,人就到了樹上。探頭看時,驚得眼睛都圓了:一牆之隔,這頭如窮街陋巷,那邊有水榭樓台,金玉滿堂。

滿座衣冠,往來鴻儒。

連城方凝神要找,猛聽得有人拊掌讚道:“好詩!”

那聲音極之耳熟,耳熟到連城全身都僵住。她相信如果這時候她膽敢轉過頭去,定然能聽到脖子哢嚓哢嚓一寸一寸斷裂的聲音。

她已經許久沒有見過他,比她以為的更久。但有時候是這樣的,當你心裏住著這個人,那麼無論是在人頭濟濟的宴會上,還是千軍萬馬中,無論他的容貌、服飾如何泯然於眾人,他都會卓然闖進你的視野裏,觸目驚心;也無論他的聲音如何平常,都會如百靈鳥一樣飛進你的耳朵裏。

雖千萬人……何加焉。

連城僵硬地想,僵硬地蹲在樹杈上一動不動。

坐在世子下首的崔寧見著火候已到,正該女樂上場助興,雙手一拍,喝道:“上來!”

連城原本就神思混亂,哪裏還吃得住這一嚇,腳下一滑,身子就有些搖搖,慌忙伸手想抓住點什麼,就聽得“哢嚓——”

“哢嚓——哢嚓——哢嚓——”接二連三斷裂的樹枝。

最後“撲通!”

不知道有多少人掩麵不能直視,反正連城睜開眼的時候,麵前是青青色水磨磚石——多半是摔成豬頭了,連城戚戚地想。

目光一時都集中過來,有驚疑不定,有幸災樂禍,有拭目以待,也有……當崔寧看清楚這個從天而降的“東西”的時候,臉色刷地白了去,他快步上前,低聲道:“你、你在這裏做什麼!”

連城勉強從趴姿改為坐姿,低垂著頭,以同樣低的聲音——如果不是更低的話——回答他:“您說呢。”

崔寧撫額。

座中就有好事少年出聲問:“這位小娘子是——”

崔寧清晰地感受到背後的目光,就仿佛冰刃破空而來,正正砍在頸邊,心口一堵,含混回道:“……是我族中女眷。”連城的身份太尷尬,說什麼都不合適,也說什麼都不可能令上麵那位滿意,隻能含混。

“哦,”少年因笑道:“久聞崔家女擅詩——小娘子也擅否?”

連城覺得頭頂有一縷一縷的白煙冒出來,齒縫裏逼出的兩個字:“……不擅。”

“能賦?”

這回不止連城,連崔寧都恨不能把這個多事的少年人道毀滅了。但是人家話已出口,總不能不答,連城恨恨道:“不能。”

正思忖難道下一次又要回複“我會吃飯”,卻聽那少年拍手笑道:“那定然是會歌了。”

連城好想踩死他。

“會西洲曲麼?”少年轉頭對崔寧解釋道:“非某冒失,實在是瞧著崔家小娘子容貌秀麗,倒像是我們南邊人。”

——終於難得有人問到一件她會的事了麼,連城不知道該淚流滿麵還是淚流滿麵。

“她不會。”

這回應話的卻不是連城,而是尊位上的渤海王世子。水榭中一時又靜下去。風冷冷灌進來,又冷冷出去。所有人不約而同打了個寒戰。有人才要開口,世子舌尖又猛地綻出一個字:“滾!”

連城立時就滾了出去。

崔寧瞧著逐漸又熱鬧起來的宴席,和始終不曾再回暖的世子的眼神,鬱鬱地想: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

席散已經很晚,但是連城還是等到了崔寧。崔寧的眼神有些憔悴:“……今兒是世子借我的地方招待晉國來的使者。”

“使者年少輕狂,還請鬱娘子不要在意。”

他沒有問連城為什麼會爬樹,又為什麼會從樹上掉下去,一句都沒有,唯其沒有,連城才越發地忐忑難安。

崔寧再次坐到連城麵前,是幾天後。

朱灰色袍服,靜然繡一朵閑雲,在領口袖角。手邊一隻黃梨木嵌銀絲雕花鳥長方盒,盒中一疊紙。崔寧一張一張展開在連城麵前:“鬱娘子的驢,是上年十月初九,花五百錢從東山腳下餘家村餘二郎的娘子李氏手中買下。”

這個以博陵崔家的勢力,自然不難查到。連城挺直了背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