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世迷迭書7(3 / 3)

“東山腳下餘家村共計五十七戶,裏長餘十一郎租了一處宅院給一個叫微之的僧人。這是租賃契約,僧人手印。”

連城細細看過,點頭表示認可:既然能追到餘家村,扯出和尚,也是理所當然。隻要沒把和尚帶回來,就不足為慮。

“這是鄴城三十二家藥鋪的證詞,其中有七家的夥計證明自上年開春一直到入夏,微之和尚都曾出入藥鋪買藥。”崔寧用頗可玩味的眼神看了連城一會兒:“……從藥單上看,似是積鬱與刀傷。”

“有長秋寺的僧人永年在長秋寺附近見過鬱娘子與僧人微之,在上年的正月十九。”

“……這是僧人微之的畫像。”

有很多張,形態各異,眉目也不盡相同,有很像的,也有很不像的。共同點是僧衣,光頭和佛珠,兩個眼睛一張嘴。連城數了數,一共有三十六張。這番功夫費得實在不小,但要憑這個找到和尚,卻不容易。

崔寧微微一笑,遞上最後一張,連城展開來,眉目微動:這一張工筆描圖,竟與和尚有九分像!

崔寧靜然看住她,聲色不動。

——雖然連城在他這裏已經住了好些時日,崔寧還是很不明白她腦袋裏進了什麼水,放著好好的渤海王世子不要,跟個和尚私奔!雖然這和尚眉目清朗,是他生平僅見,但是再清雋的和尚,那也就是個和尚,能與渤海王世子比麼!

事已至此……連城隻能歎息:“使君這是什麼意思?”

“鬱娘子大約不知道這些天,鄴城發生了什麼。”

“自然不知道。”

崔寧深吸了一口氣——任誰碰上這些事都會忍不住深吸一口氣的,所以他並不覺得自己失態:“前日世子與至尊會獵於東山,至尊走馬,越過世子。”

“那又如何?”皇帝不就是他妹夫麼,連城全無敬意地想。

“世子命我嗬斥至尊。”

連城眼皮一跳:“那又如何?”皇帝是個傀儡,難道還有人不知道麼?

“……昨日至尊大宴群臣,世子在座,世子請至尊飲酒。”

“然後呢?”

“至尊不肯飲。”

連城:……人矮屋簷下,居然連低頭都不會,這皇帝腦袋被驢踢了麼?

崔寧看著連城的表情,覺得自己需要再深吸一口氣:“然後世子命我毆打至尊。”

連城:……

崔寧苦笑,是,起先他也沒有想明白,直到這時候,才忽然看清楚。

——當初街頭驚駕,奉命把連城帶回來,以為是世子一時的見獵心喜,畢竟這位小娘子顏色可嘉,世子又素有風流之名,後來才發現她原來是逃親的柔然公主,再後來……崔寧覺得自己真是命苦。

但是麵對連城這樣無辜的眼神,他隻能再再深吸一口氣:“求鬱娘子幫我。”

連城:……

連城雖然不明白渤海王世子和皇帝過不去和她有什麼關係,也不明白為什麼崔寧一臉“你行行好快收了那個妖孽”的表情,但是她明白,他既然拿出了和尚的畫像,就不容她再推三阻四。

因道:“使君要連城做什麼?”

崔寧歎了口氣,推心置腹同她說道:“好教鬱娘子知,我雖然官職不高,日裏也是要做些事的,世子胡來,我並不想跟著世子胡來,所以,如果世子能將鬱娘子帶走……那就最好不過了。”

他並不覺得自己有本事解決他們之間的問題——天知道哪裏出了問題,這等王侯秘辛,知道得越少腦袋越穩當——隻要能甩掉這個包袱,就謝天謝地了。

連城轉頭看一眼窗外,不得不承認這天早上烏鴉叫得特別歡不是沒有道理的:“使君真是太看得起連城了。”

崔寧繼續歎氣,把案上的畫像一張一張又收回木盒中:“既是如此——”

“且慢。”連城明知他是威脅,卻不能不受這個威脅。畢竟和尚在鄴城得罪的貴人太多。她落在世子手裏,和落在崔寧手裏,從根本上說,並沒有區別。既然世子當初沒有殺她——如今也不會。

但是如果和尚落進他們手裏——如果和尚人還在鄴城,那簡直是必然,連城懊悔沒有細問過和尚到底做了什麼事,把鄴城大佬一次得罪了個幹淨。卻不敢冒險,隻道:“如果世子要帶我走……我就不打擾使君了。”

這時候連城還沒有意識到,崔寧崔使君是個很絕的人。

她雖然答應了會跟世子走,但也猜不出要怎樣的機緣,才能達成這個結果。憂心忡忡了許多天,崔寧沒有再來,於是緊繃的心,漸漸又鬆懈了。連城開始謀劃,怎樣想法子把話傳給和尚,讓他速速離開鄴城。

想了許久也沒有頭緒,連城嗚咽一聲,倒頭就睡。

熱,好熱。

才三月,怎麼就熱成這個樣子,連城翻了個身,朦朧聽見有人聲,像是腳步,起先沒在意,但是越來越響,越來越響,不知是觸動到哪個點,連城一激靈醒過來,衝天的火光直愣愣闖進眼睛裏。

到處都在燃燒,映紅了半天夜空。

這時候外間嘈雜忽然又聽得真切了:“走水了、走水了!”

“清芷園走水了!”

更真切的是房中劈裏啪啦的響聲,橫梁上掉下來的火,一簇一簇,哧地躥起老高。

好端端的,又不是天幹物燥的時候,怎麼會起火?連城也不及細想,隨便撈了件衣裳披上身,就要往外衝,幾步又回頭,把被子蒙在頭上,一路的深一腳淺一腳,一時火熱,一時又散了。

東西不辨,也不知道走了有多久,總也走不到頭似的,連城目不能視,便隻循著聲音去,聲音越來越響,猛然間劈頭一涼,寒氣颼颼上來,連城把被子一掀,一個來不及刹腳的仆役提著空桶,有些呆呆地站在麵前。

又有人一推:“邊上去、邊上去!”

“別礙著救火!”

連城身不由己,跌入到人山人海中。她自進崔府以來,哪裏見過這麼多人,一時茫然無措,忽又醒悟:這樣亂,不正是逃走的好時機?

眼觀四麵,四麵都是人,耳聽八方,那更是什麼聲音都有,有驚問:“怎麼眨眼就到這裏來了?這把火燒得可邪乎。”有擔憂:“裏間可還有人?”有安慰:“放心,蒼暮齋好些年沒住過人了。”又有歎息:“這一把火燒下去,今年的用度可吃緊了。”更多是管事氣勢洶洶地吼:“快、快!來人呐!”

連城混在其間,且行且退。

忽然一陣馬蹄聲,風一樣刮過來,幾乎所有人都是眼前一花,那個裹著黑色披風的少年就到了麵前:“人呢、人呢?人還在裏麵麼?”

管事尚未看清楚來人是誰,隻是為其氣勢所懾,不敢不答:“……小、小人也不清楚。”

少年凝站了片刻,一撥一撥的人從他身邊過去,火畢剝畢剝,又一根橫梁砸下來,轟然作響,那火中的人……他猛地甩掉披風,就有數人氣喘籲籲衝進來,製止道:“不可、殿下!殿下萬萬不可!”

一時所有的目光都被吸引過去。連城是一早就想好了要偷偷溜走,這最好的時機,雙腳卻像是被黏在地上,一動也不能。

有時候你根本無從追究,這時候在想些什麼,隻是不能動,不能思考,不能做任何事。

而少年惱怒地要掙脫他的侍衛,奈何踢翻一個,又一個舍身忘死撲上來,死死抱住他的腰腿,隻是不讓他上前。

這僵持中,忽然有人從人群裏跌了出來,剛剛好跌在少年的腳前,一抬頭,火光乍亮,照見她的麵容。

少年踢到半空的腿再踢不下去,一呆,趔趄,幸而身後人趕緊扶住了他:“殿下?”

少年站直了,看一眼熊熊的火,沒有看麵前的人,轉身就要走,人群已經嘩嘩地讓出道來——雖然大多數下人並不知道這少年是哪家的殿下,但都知道是惹不起的——那跌倒在地上的女子卻撲上去,拽住他的衣角:“殿下!”

世子腳步一滯。

“殿下,你靴子穿錯了——”

靴子穿錯了……靴子穿錯了……靴子穿錯了……崔寧抹一把汗,覺得自己脖子上有什麼在搖搖欲墜。

世子瞟一眼腳上明顯不對稱的兩隻靴子,臉黑得能滴下墨來,卻隻咬牙,一言不發,抬腳要走,下擺又被扯住:“還有什麼事!”

“殿下……”“鬱娘子莫忘了答應我的事”,崔寧方才的話還在耳中響,連城咽了口唾沫:“殿下不打賞麼?”

打賞……打賞……打賞……這回是所有圍觀眾都抹了一把汗,覺得整個崔府都在搖搖欲墜中。

“崔季舒!”世子唇齒之間逼出三個字。

連城還沒想明白崔季舒是誰,崔寧已經排眾而出,叉手行禮道:“世子。”

世子死死看了他幾眼,獰聲道:“卿府中可有地方,容我與這位小娘子說幾句話?”

自然是有的。

不過盞茶功夫,就被領到一間花廳,廳中無人,崔寧親自掌火,一盞一盞點燃燈樹,光影寂然,亮了一室。

崔寧躬身退出去。

剩下連城和世子,連城垂著頭,視野中就隻有世子衣袍的下擺,有細微的褶子,那顯然是匆忙穿上的,讓她恍惚想起初見牧音時候,他穿著粗布衣裳從外麵走進來,那時候他說:“……即便是這樣,我也是要來的。”

如浮光掠影,所有從前,到如今不堪想。

怎麼走到的這一步呢,是明明白白,卻又糊塗起來,細細的呼吸,細細的急促,世子聲音裏的倦意:“你到底要做什麼?”

連城不敢抬頭,不敢去看他的臉色,更不敢看他的眼睛,隻硬著頭皮道:“我、我想回殿下身邊。”

“回我身邊,”世子嗤笑一聲,突兀地:“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就仿佛有巨大的陰霾,從他的身上滲出來,千絲萬縷如蛛網,把她網在其中。連城模模糊糊地想,每個人都明知道無法回頭,卻總還奢望別人在原地等候,等,一個永遠都不會回頭的人麼。誰會這麼傻呢。

“明依死了。”世子忽然說。

那是她知道的,連城的目光收縮,視野中隻剩下自己的腳尖。

“是了,你當然是知道的,”世子微微仰起麵孔,那些他不願意回想,卻一次一次逼得自己回想的記憶。一年裏最冷的時候,冰冷的床榻,冰冷的空氣,冰冷的言語,天羅地網,嚴防死守,那些要置他於死地的人。所有他以為他曾擁有的,到這時候都成為笑話。世子深吸了一口氣:“明雪定然告訴過你……但是明雪也死了,你知道麼?”

“……對不起。”她一直不敢去想明雪,不去想,就會覺得她還在,那個表麵嬌憨,其實也嬌憨的少女。

“你能回頭來救我,我很感激。”他知道自己聲音裏聽不出感激,但那是真的。雖然並沒有人告訴過他,但是他猜得到。沒有連城,明雪絕無可能把他在草原中的經曆說得這樣分毫不差——當然那可能是她為明雪所迫。

也有可能……誰知道呢。

但如果沒有她,明雪就不可能混淆視聽,生生拖住父親,那即便司馬子如日夜兼程,也回天無力。

連城的頭垂得更低:“世子言重,連城不敢當。”

“我不知道崔家子許了你什麼好處……”世子看著燈下烏鴉鴉的發,他恨不起來,無論她因著什麼原因離開,又為著誰歸來,他都恨不起來,那也許是人世間最無可奈何的一件事:“但是當初你答應過,不會負我。”

“……是。”

“後來你說,”每句話的艱難,都如刀割,但是聽的人也許並不這麼覺得,少年自嘲地笑一笑:“你說你反悔了。”

連城不說話。那原本就不是個平等的約定,她答應過不負他,他卻沒有答應她任何事,所以他可以理直氣壯把她推給另外一個人,他可以理直氣壯譴責她負約,理直氣壯怨恨她,而她無言以對。

“現在,我答應你了。”他看過前人的合離書,曾經在一起過的兩個人,最後的分道揚鑣,書上說是“一別兩寬,各生歡喜”,當時詫異,離別與放手,竟然可以用“歡喜”兩個字,她會歡喜麼,他不知道。

他忘了是誰,說過他與她沒有姻緣之分,那也許是真的,是他年少輕狂,才會以為人力可以勝天。

“答應……什麼?”連城反而遲疑,遲疑地抬頭來,她太久太久沒有見過他,他比她記憶中要瘦上許多,眉目裏的顏色,像是惘然,又像是解脫,也像是無窮無盡的疲倦。

“答應你反悔。”世子淡淡地說。這世間原本就沒有什麼是不可以反悔的,所謂天長地久,海枯石爛,原本就不過是謊言這樣愚蠢的謊言,為什麼偏有人信,為什麼當初會歡喜:“自此之後,你我之間,再無牽絆,鬱連城,我不想再看到你。”

連城想要應他,想要說:“好,我不會再在你麵前出現”,不知道為什麼出不了口,怎麼都出不了口,她怔怔站著,怔怔看他大步走出去,身影越來越模糊,然後終於看不見了。心口空下去老大一塊。

“鬱娘子、鬱娘子?”崔寧不知道什麼時候到的。

“他不肯帶我走,我盡力了。”“了”字沒有落音,滿口腥甜自喉中湧上來,連城用力要咽下去,恍惚有誰在耳邊大喊:“鬱娘子、鬱娘子!”

連城總夢見自己在火中穿行,到處都是火,濃煙滾滾而來,她像是在找什麼,隻是找不到,怎麼都找不到。

偶爾會夢見師父,師父總是歎息說:“連城啊……”

有時是師姐,師姐琥珀色的眼睛,她穿了大紅色長裙,在竹林間,在秋千上,她看見她總是冷笑,這冷笑讓她恍惚記起,好像是忘記了什麼事。

有時連夢也無。

起先恍惚有人來看她,有人探脈,有人給她灌藥汁,藥汁極苦,苦如記憶。有人溫言同她說:“不急……”也許是崔寧。後來崔寧也漸漸來得少了,漸漸就無。有人喂她進食,粗暴的動作,擦破她的喉管。

不知道是怎麼醒的,看見窗外的春光明媚。輕縷薄綃的侍女在陽光裏追逐,奔跑,笑聲如銀鈴。

連城扯住匆匆要離開的衣袖,她看不到她的表情,也許是厭惡:“鬱娘子可是有什麼事?”

“崔……使君。”太久沒有開過口,言語生澀,但是這三個字,是清清楚楚的。

崔寧到晚上才來,他來的時候連城已經撐不住昏了過去,好在崔寧早有準備,帶了大夫隨侍。

崔寧說:“鬱娘子?”

連城的目光在大夫身上停留了一會兒,崔寧知機,讓小廝領了大夫在廳中稍候,這才回頭道:“大夫說鬱娘子隻是舊疾未愈,又遇上春日裏乍暖還寒天氣,有失調養,一時不合,隻要好生——”

“使、使君莫要誆我。”連城駭笑,他這是真把她當小兒哄了。

崔寧摸摸鼻子。這個燙手山芋,他眼下也是真不知如何是好,渤海王世子是叫他放她走,他倒是想,奈何她這一病,就連放走都不能,待要撒手不管,又怕那位爺什麼時候想起,又是一場遷怒。

連城的目光卻極是寧靜:“連城讓使君為難了。”

“鬱娘子當放寬心思。”崔寧微微皺眉。

連城聽出他言外之因,若非體弱不能起身,她真覺得自己能一巴掌招呼過去:“連城並沒有尋死的意思。”

這話崔寧是不信的,沒打算尋死還病成這樣,如果一心尋死那還了得。

“……隻是生死有命。”

崔寧:……嘴硬的人見得多了,硬到這份上的還真是不多。

“如果我死了,”連城死命掐住虎口,疼痛讓她清醒:“我有兩件事,想要求使君成全。”

這是……要交代後事?崔寧一怔:“鬱娘子請說。”

“使君找人畫微之的畫像,是因連城而起,使君既然已經答應放連城走,那微之的畫像——”

崔寧答應得十分爽快:“我這就燒去。”

“使君高義。”提到第二件,連城卻是沉吟了半晌,方才道:“這一件,是連城一日不死,便一日不須托付,但若是連城死了,就隻能拜托使君了。”

崔寧見她說得鄭重,隻怕事情非同小可,不敢貿然應話,隻道:“鬱娘子但說無妨。”

連城兩個眼睛怔怔看著頭頂雲錦帳,疏疏說道:“……事關渤海王世子。”

崔寧眉目一動:“鬱娘子不如先調養好身體——”

“要我沒死那是自然,”連城看不到他的表情,也許是看到了,並不在意,隻一氣兒把話說完:“就隻能勞煩崔使君提醒世子,他曾在柔然王子麵前發誓,要將一人骨灰送至蜀中,請他莫要食言。”

崔寧默然不語。渤海王世子出使柔然遇險,以及真假公主的事,他也有所耳聞。他是世家子,肩上擔負整個家族的榮辱,所以他並不能十分明白渤海王世子,更勿論江湖人的重諾輕生。

“使君?”

“鬱娘子還是調養好身體,自己走這一趟罷。”

這個答案其實不算太意外,崔寧這樣的世家子,一言一行都比她要想得多。但是她既然有把握提出來,就有把握逼他答應。連城睜著眼睛,眼睛裏空無一物:“……使君那一把火放得真好。”

崔寧一驚:“誰說——”

“使君當知世人悠悠之口……”連城悠悠然道:“是堵不住的。使君既然沒把連城燒死,多少總該給點補償。”

什麼叫賠了夫人又折兵呐,這丫頭擺明了有證據沒證據都訛上了。崔寧苦笑:“鬱娘子最好還是快快好起來,速速離開。”

有這句話,就算是應了。連城微微一笑,心神鬆弛,又陷入昏睡中。崔寧在燈下看了她一會兒。他並不知道渤海王世子那日同她說了什麼,總不會是太好的話,他也不十分清楚提醒世子關於骨灰的事,會有怎樣的結果。那日之後,世子再沒有提過連城,暗示也沒有,連之先的猶豫與欲言又止都沒有了。他像是真把她給忘了。但是崔寧總記得,他曾顫聲說:“你答應過不會負我……”

崔寧長歎一口氣,出廳問大夫:“她……怎麼樣?”

大夫並不知連城身份,隻道是崔寧寵姬,十分沉痛地搖頭道:“積鬱難返,公子還是……節哀罷。”

崔寧覺得自己這回真是悲劇了,誰叫他急功近利上了渤海王世子這條賊船呢,少年得誌,哪有這麼容易,鄴城親貴滿街都是,他算哪根蔥,壓得住誰?監察百官,他這個禦史中尉要坐穩,沒渤海王世子扶持行麼。

渤海王世子在眾目睽睽之下給他長臉,他能不要?

世子叫他扣人,他敢不扣?

誰發現扣了個大瘟神在手裏不急著送出去啊,他有錯麼?

誰知道她會——

“阿寧?”渤海王世子皺眉:“你整日的心神不定,可是重華宮那位——”

“陛下很安分,世子毋須多慮。”

世子想了想:“那……莫不是為了高慎?”

崔寧糾結得滿腦門官司——高慎是他妹夫,前些日子不知怎的看上李家小娘子,若李家的寒門小戶也就罷了,偏也是世家望族,便揚言要休棄她阿妹——卻還是搖頭,遲疑:“是另有其事……也不知當講不當講。”

世子麵色微沉:“既然連阿寧你都猶豫不當講的事,又何必要講。”

崔寧覺得自己這回是真的會悲劇了,戚戚然起身,一步三回頭踱到門口,到底還是一咬牙折了回來:“殿下!”

“父王班師回朝,已經在路上了。”渤海王世子低頭看軍報:“這回打了勝仗,他心裏高興,要求什麼也容易——高慎那裏你也不用擔心,他要休妻讓他休,回頭我幫你阿妹找個如意郎君就是。”

他這是要堵他的嘴,可是他能不說麼,崔寧苦著臉道:“殿下。”

“還有事?”

聽得出不耐煩的聲氣,一向最懂眉高眼低的崔寧這會兒卻不懂了:“我聽說世子出使柔然的時候——”

“崔季舒!”世子猛地抬頭來,眉目裏的凜冽。崔寧一瞬間的覺悟,知道自己這會兒是站到了懸崖邊上,一個不慎就是粉身碎骨,奈何從來開弓沒有回頭箭,他不能不賭這一把:“……曾答應送人骨灰回蜀中。”

崔寧感覺得到渤海王世子的怒火明明已經噴到臉上來,忽然又滅下去:“好了我知道了。”

“殿下?”

“嗯?”

“殿下沒有別的交代麼?”崔寧小心翼翼問。

世子又抬頭看了他一眼:“阿寧你拖著不走,是要本世子留飯麼?”

崔寧:……

崔寧覺得自己這回是真的會悲劇了。

連城的日與夜是顛倒的,清醒與昏迷多半也糊塗著。

做夢的時候其實並不太多,在夢裏她會駕輕就熟地回到蜀中,或者在草原上徘徊,有時逃命,有時是月亮湖,她總是在一重又一重的迷霧間,穿過一重又一重的火,她跋山涉水,終於走到月色皎然。

總是隻來得及看到一個轉身而去的背影,總是伸手去,兩手空空。

連城終於哀戚地哭出聲來:“為什麼?”

有無數的話湧到舌尖上,能出口的隻有這三個字,為什麼,反反複複,反反複複,所有所有的話,都溶解在這三個字裏,無窮無盡的委屈,無窮無盡的悲酸,她從來沒有這麼軟弱過,也從來沒有這麼坦誠過。

她並沒有指望過得到回答……誰會指望夢裏的人會回答呢?但也許正是因為不指望,所以才不遮瞞。

但是那人竟然轉過身來,竟然伸手來摸她的麵孔,他的手指涼得像冰,他說:“我沒有。”

她每問一句“為什麼”,他就答一聲“我沒有”,她猜他其實並不知道她想問什麼,而她也並不明白他為什麼這樣答,她隻是糾纏著問,為什麼,他隻是含糊地答,我沒有……漸漸到天明。

又一日過去,又一夜天明。

人的影像在夢境裏漸漸清楚起來,她漸漸能夠看清楚他穿的衣袍,看清楚衣袍上的金絲銀繡,看清楚那人的眉目,這樣清晰,這樣渺遠,她不敢再貿然伸手去拉他,也不敢貿然喘氣,怕吹散了他。

那隻是個影子,她知道。

那隻是個夢,她知道——一出聲就會夢醒,於是她漸漸就不再出聲,不再問。而那人在她身畔,不知道猶豫了多少個夜晚,方才又疏疏地開口,那聲音並不十分明晰,但是每個字都這樣熟悉。

他說:“我沒有。”

他說:“你如今知道要問我,為什麼當初不問我?”

那就仿佛是一記重錘,重重錘在連城心上,你如今知道要問我,為什麼當初不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