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世迷迭書8(1 / 3)

第七章 冰釋

連城向崔寧告辭,在半個月之後。就如同病來得無緣無故一樣,病去得也是全無理由。連城同崔寧說:“謝過使君這些時日的收留,他日如有機緣,連城必有厚報。”

——他沒把她丟出去喂狗實在是太厚道了,隻是“厚報”兩個字,她說得實在心虛。

隻要你不再在世子麵前出現,就算是報答我了。崔寧心裏這樣想,口中隻含笑道:“鬱娘子言重了。”

出了崔府,連城先回了趟東山。和尚當時租賃,是以年為限,如今到期,主人家已經收了回去。雖然沒有新人入住,到底換了鎖。院子裏被收拾得空蕩蕩的。連城在門外徘徊了一會兒,想,她在崔府有小半年,和尚都沒找上門來,隻有兩個可能,一是為人所迫,已經離開鄴城,另一個是行動受限。

前者也就罷了,若是後者……連城轉頭直奔瑤光寺。

——如果說人來人往的地方最好打探消息,那麼最容易知道一個和尚下落的地方,自然非寺廟莫屬。長秋寺她是不敢去的,且不說皇家寺廟的名頭,光永熙皇後常去禮佛就足以讓她退避三舍。

除此之外,鄴城最大的寺廟就是瑤光寺了。說起來瑤光寺還是和尚的老巢。連城恍惚記得和尚說過,他曾在瑤光寺修行。

於是換了身舊衣上門,口口聲聲隻道是來鄴城尋親不遇,衣食無著,求住持慈悲,允她喬作男裝,在廟門邊上擺個寫字攤兒,替人寫個書信,抄個佛經什麼的,又口口聲聲如住持不允,她就活活跪死在山門外。

她久病初愈,又刻意施為,一張小臉熬得蠟黃,隨時會倒下的樣子,住持也是無奈何,念上天有好生之德,長歎一聲“阿彌陀佛”。

連城就此在瑤光寺住下。

先是旁敲側擊試探住持口風,他像是對“微之”兩個字全無印象。又偷進藏經閣,摸了瑤光寺的名錄出來看,上麵也沒有微之法號。連城心道莫非和尚是外來的,隻在這裏掛單,並非在此落發?

還是說……一閃而過的念頭,連城並不願意過於深究。留心穿進穿出的和尚,信徒來來去去,也都是全無線索。

和尚當初那一走,真如泥牛入海。

連城心裏歎著氣,提筆又落一字,抄的《地藏王本願經》,是孫夫人為女兒發願。論起來孫騰是鄴城四貴之一,橫行跋扈,名聲實在不好,卻為這個早失的女兒,每年放數百侍婢為良民,據說曾發誓“願免千人”。

但最終也沒能找到。

人世茫茫,一個轉身就錯過的,非獨此一家。

攤兒一擺月餘,連城借住在寺裏,漸漸習慣寅時起,亥時歇,習慣暮鼓晨鍾,檀香繚繞,也習慣了僧人開口“阿彌陀佛”,閉口“善哉善哉”,她有生以來,並沒有過這樣心靜的時候,靜如止水,連城於是明白,當初和尚為什麼總誦經給她聽。

如果不是素食讓她難以忍受的話……

然而口舌……人之大欲。好在後山野物眾多,連城時不時上去拎隻兔子,下山遠遠瞧見亭中仿佛有人,熟練從背簍中摸件舊衣裳,包了兔子,紮緊,往背簍裏一丟,依舊滿麵春風,腳步從容。

走得近了,才發現是一對男女在糾纏。

女郎穿了淺青色重蓮綾衣,挽一條輕盈的卷草紋披帛,百蝶月華鬱金裙,行動間偶爾一閃,是金絲邊雪緞鞋,斜繡一支紅梅。因戴了帷帽,看不到更多容色,隻盈盈一雙妙目,顧盼生輝。

竟是個難得的佳人。佳人急於離開,卻為男子所阻撓,無奈後退,她退一步,男子跟進一步,再退,男子雙臂一張,所有後路都被斷絕。女郎麵有慍色,猛瞧見山間有人來,一時喜上眉梢,張口要呼救。

這一分神,麵上帷幕飄然墜落,竟是難描難畫的一張俏臉,亭中攔路的男子為之一怔,亭外連城也是怔住。

“小郎救我!”

恰似乳鶯初啼,連城一時狼血沸騰,正要大吼:“放開這位小娘子!”話到舌尖,男子轉頭來看了一眼,那就仿佛是半空劈了個雷下來,連城腦袋一熱,衝口道:“妖孽,放開那位公子!”

美人傻了:這上演的是哪門子戲碼?

聞聲趕來的崔寧麵皮一抽:……果然極品都是成對出現的。

同樣聞聲趕到的一眾侍衛更是被這句石破天驚的“妖孽”震得頭昏眼花,滿心滿腦轉動都是同一個念頭:到底要不要出手呢——他家主子好像被調戲了呢!便縱是渤海王世子臉皮之厚,也吃不消這許多驚訝試探詢問玩味與揶揄的目光,躥出半山亭,一把拖住某人的手落荒而逃。

——絕不能留她在這裏丟繼續人現眼!

——他這輩子的臉都給她丟光了!

——他到底為什麼會認識這個人啊啊啊啊啊啊!

連城被扯著一氣兒跑了有半個時辰,幾次要甩開手,都沒能甩得脫,最後忍無可忍,祭出獅子吼:“搶劫啦救命啊——”

世子趕緊捂住她的嘴巴掐住她的脖子把人拖進巷子裏:“你你你……你夠了!”

連城掰開他的手長出一口氣:“累死我了——至於跑這麼遠嗎?”

“至於!”世子好想撿塊石頭把屋頂上那隻咧嘴笑得正歡的烏鴉打下來。

連城回想一下自己方才明顯脫線的舉動,不得不承認:“抱歉……壞殿下好事了。”——她一向自詡靠譜,直到遇見渤海王世子。不過那也許是因為不靠譜也是會傳染的。作為受害者,她理直氣壯判定自己無罪。

世子被一口氣哽住,上不去下不來,良久,隻能恨恨道:“你怎麼還在鄴城?”

連城炸毛:“我怎麼不能在鄴城——鄴城又不是你家!”

“鄴城就是我家!”

世子應得無比篤定,連城悲催了:自古民不與官鬥,信然。

一時兩個人都不說話,鬥雞眼似的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早春的陽光,牛奶一樣靜靜流淌在明亮的空氣裏,鳥兒蹲在枝頭喳喳亂叫,滿地綠蔭,少女鼻尖晶瑩的汗珠,方才神勇也不知都到哪裏去了。

心裏忽然就軟得一塌糊塗。

世子抬手,連城下意識一躲,沒能躲過,然後瞧見他修長的指尖拈一片碎葉,也不知是走過哪片樹林時沾上的。他比她高一個頭,看她的時候須得微微低眉,飛揚的眉目裏就格外生出一分溫柔。

——當然那也許是錯覺。

世子說:“你讓阿寧帶給我的話……我記下了。”

連城怔了一下,反應過來是骨灰盒的事——該死的崔寧,她人還沒死呢!

“有機會我就去蜀中。”

“……好。”這時候連城反而心平氣和了——他當初被囚,她不能眼見他死,崔府走水,他來得這樣倉皇又慌張,他後來說不想再看到她,那是她與他有緣無份,但到底也沒有你死我活的仇怨。

世子又問:“你去那山裏做什麼?”

不提山裏還好,一提,記起那張宜嗔宜喜的芙蓉麵,無名火呼剌剌就衝上來,連城冷哼一聲,扯下背簍,解開死結,世子但覺眼前一花,兩隻長耳朵忽地彈跳出來,然後是寶石紅一雙眼睛,頂憂鬱地與他四目相對。

不自覺摸摸自己的耳朵:“你——”

“我暫住瑤光寺,殿下不願見我,以後大可以繞道走……我並不會去太多地方。”

“你在瑤光寺做什麼?”

“賣字。”

“賣字?”世子一怔:“你缺錢麼?”——連城的節操,實在很難讓人報以希望。

連城張口要說“缺”,好歹及時打住,下巴一抬:“那關殿下什麼事。”

世子的臉登時沉下去,他不能不記起另外一件事,那仿佛是針,在心上狠狠紮了一下:“你家郎君呢?是他讓你——”

“那關殿下什麼事!”連城仇大苦深地扯了扯兔子耳朵,兔子一齜牙,看得某人又摸了下自己的耳朵。連城實在不想再繼續編撰那個子虛烏有的“郎君”了,一個謊言,要一千個謊言來圓。

渤海王世子被她一句一句噎得直翻白眼,縱知她言不由衷,也隻得歎氣道:“你就沒有什麼話要問我麼?”

這樣熟悉的話……連城心口險險一跳,卻隻能生硬應道:“沒有。”

——那些當初沒有問的事,到如今又何必再問。離開崔府之前她就已經想明白,計劃把她嫁給太原侯的多半不是他,理由很簡單,他就算全無心肝,也總不至於願意喊牧音公主作娘。但是明依死了,明雪也死了,渤海王妃因此下堂,都是鐵板釘釘,橫亙在他與她之間的鮮血與陰謀。

人每走一步,都會有腳步留在歲月的塵埃裏,因為時光不可能回頭,所以誰也無法抹去。

這樣斬釘截鐵的拒絕,世子也隻有沉默,沉默的風過去,樹葉子在頂上嘩啦啦地響,那是誰在說:“……保重。”

他與她之間,縱使相逢,也不過就隻剩下這兩個字,罷了。

永嘉四年的木魚,一聲接一聲地敲下去,三月三的狂歡結束,清明就到了。

許多年以後連城還記得那年清明,連綿不斷的雨,淅淅瀝瀝,沒完沒了,在青青柳條間,在淺淺杏花裏,無語到天明。

這時節的僧人照例是最忙的,忙到不可開交,許多懇請都隻能婉拒。住持一臉為難地看著麵前長跪不起的老婦人,她悲悲戚戚地哭道:“我就這一個孩子,又沒長大就夭折了,祖墳也進不去……”

住持念了幾千句幾萬句“阿彌陀佛”都沒能打消她的念頭,又實在脫不開身,忽然間的福至心靈,轉頭道:“有勞鬱施主替老衲走這一趟。”

“我?”連城一呆。

“鬱施主在我寺中修居士,經義都是極熟的,”住持一臉慈祥,打誑語比誦經書還自然:“相信有鬱施主祈福,令郎定可安息。鬱施主也正可積些功德。”

連城怎麼都覺得,自己實在不像是個缺德的人呐。隻是扛不住一句接一句的“阿彌陀佛”,就算為耳根清淨計,也隻得應了。

前後下了小半月的雨,清明那天反而放了晴,天藍得和洗過一樣,小朵小朵浮雲,白得近乎透明。風還有些涼意,楊柳絲絲如碧。

老婦人夭折的孩子埋在城郊義塚,義塚多半都是無主屍骨,沒多少人來此燒紙,蕭瑟得淒涼。老婦人嘮嘮叨叨和她說,她的小兒半歲就沒了,那麼小,隻怕不記得她,不受她香火,所以定然要與他說清楚。

慈母心腸,連城亦是動容。

她雖然不曾真的出家,到底在寺裏住了些時日,耳濡目染,不說學個十成,七八成總有,幾段經文念下來,也算是有模有樣,堪慰人心。

盡心盡力,折騰到天色將晚,事情才算了結。連城扶著老婦人往回走,有素衣男子擦身而過,腳步微滯:“連城?”語聲詫異。

是世子。

卻不似平日前呼後擁的氣派,隻帶了阿洛一個。連城福了福身:“殿下?”

世子的目光在老婦人身上停了一停,連城知他是誤會了,隻是不作聲,世子道:“阿洛,你帶她去外頭等著。”

阿洛領命,老婦人早嚇得呆了,竟一聲不吭,乖乖跟了去。

世子又看了連城一眼,轉頭前行。

連城知道他的意思,亦步亦趨跟上。心裏卻是奇怪,以他的身份,怎麼會來這種地方?陸家親故的墓地,再寒酸亦不至於此。默默然走了有一盞茶功夫,才聽得世子澀澀道:“是明依和明雪。”

“我來鄴城,除了阿洛,就隻帶了她們……之先,在晉陽,她們也總吵著想來,我答應過的。”

“那時候以為來日方長……”總要到眼前來,才知歡聚時短,離別時長。

他停步的地方,豎了小小兩塊墓碑,碑上都是簡簡單單一行字:

“段明依之墓”

“孫明雪之墓”

原來明依姓段,明雪姓孫,連城默默地想。這兩人固然是為世子送掉了性命,又何嚐不是為她而死。如果是當初,明雪要殺她的時候,那各憑本事,生死無尤,但是並不是,她是替了她去晉陽送死。

一念及此,連城不免神思黯然,老老實實雙膝跪地,硬梆梆磕了幾個響頭。

暮色溫柔地覆下來,所有凜冽的眉眼,都因此失了鋒芒。

“父王想要廢掉我。”世子忽然出聲,寒涼如這個時節的雨:“隻是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借口。”

……直到她出走。沒有出口的半句話,彼此心知肚明。

但連城還是詫異了:“怎麼……會?”她轉頭去看他,簡素的人影融在暮色裏,輪廓有些模糊,眉目依然分明,這樣飛揚的一張臉,竟然也會生出這樣鬱鬱的顏色。連城簡直忍不住想要伸手替他撫平。

生生止住。

“我也一直以為,不會。”宛若歎息:“到這時候才知道,原來父王想要立四郎。”

“可是四郎他才……”連城哽了一下,她並不清楚陸四郎的年歲,印象裏隻是個童子,趾高氣揚的童子。

“七歲。”世子淡淡地說。

“為什麼?”連連城都知道“國賴長君”,渤海王沒理由不知道,何況元家宗室尚在,渤海王尚未稱君,便縱是權勢滔天,離至尊之位,也還有不長不短一步的距離,這一步,難道指望由一個七歲小兒來走完?還是他有信心,能撐到小兒長成?但是渤海王已經到知天命的年歲了。

他就不怕……

“誰知道呢,”世子衝她笑一笑,換回到漫不經心又無可奈何的語氣重複:“誰知道呢。”

那當然不是真的,他是知道的,至少在那以後他已經知道了,無非他的父親寵愛另外一個女子。

古話說“富易交,貴易妻”。當初他總不信,不信,所以總能找到許多借口:他拿箭射他,是舍不得他落到別人手裏;他把他打得遍體鱗傷,是他太胡鬧;他把他關起來,是因為他讓他失望……要找,借口總是有的,要信,其實也並不太難,如果他肯瞞他一生一世,他未嚐不會感激。

畢竟他身上流著他的血,割不斷砍不斷,他有幾條命呢,他又不是哪吒。

但是他忽然想明白,不廢掉他,怎麼廢掉他的母親?不廢掉他的母親,如何能立朱氏?又有誰,會真正信那些“四郎類我”的蠢話,漢高祖還說過“如意類我”呢,他敢立趙王如意麼。

柔然是自作聰明,為他人作了嫁妝還沾沾自喜,以為得計。不不不,她不是威脅,從來都不是,可惜她不明白。

那真是一個笑話,可惜一點都不好笑。

那種被全世界背叛的冷,冷得徹心徹骨。還能信任什麼呢,如果連給他骨血的人都想要他的命。

那或者是真的,作為渤海王世子,是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那之後……方才知道,他的生死,仍在人一念之間。沒有實力,就什麼都沒有,什麼都留不住,無論是母親,還是明依明雪,還是……

“……對不起。”有人仰頭來,輕輕地說。

“不是你也會有別人。”世子摸摸她的發:“不是你也會有別人……他總能找到借口。”

連城低頭看自己的手,人總要到這時候才發現自己的無能為力:“讓我給明依和明雪抄養生咒吧。”

“……好。”世子說:“明兒我讓阿洛送金箔紙過來。”

這時候月亮已經上來了,彎彎如菱角,如舟,別在夜的鬢角上,蒼茫寥廓的天宇。各懷心事的兩個人……人總會在某個時刻,明知道回不到過去,卻還忍不住想,如果,如果……如果。

相遇的人總會相遇,貪戀過的暖,歲月的斑駁,最終都凝成記憶裏青白色的月光。

次日阿洛果然送了金箔紙過來,另有筆墨,都是世子平日裏常用的。阿洛說:“鬱娘子先用著,等用完了,我再給你送來。”

連城低眉:“有勞洛侍衛。”

提筆落墨,阿洛靜然看了一會兒,行禮離去。

有些字字句句,也不知是怎麼漏進耳朵裏的,但是你總會聽到,關於某人的消息,比如他附庸風雅,招攏才名之士,且不管東郭還是西郭,或出為官,或入為賓;比如他熱衷於縱馬行獵,隔三差五,總會上東山,千騎平岡,免不了雞飛狗跳,勞民傷財;再比如他熱愛華服美食,食不厭精,而衣不厭麗,鄴城漸漸形成奢靡的風氣。而丞相府中,更是夜夜笙歌到天明。

這樣一個人,倒真像是她所熟悉的那個,沒心沒肺的渤海王世子,不曾經曆過任何,被背叛的恐懼,被囚禁的絕望。

但他分明又做了另外一些事,比如悍然廢掉前朝以資曆選官的舊製,空出官位,提拔身邊的狐朋狗友;比如仗勢欺人,凶名在外的鄴城四貴先後落馬,運氣好如太保孫騰,不過是對他不夠恭敬,就生生被從胡床上拖下去,在相府外站了整日;運氣不好如左仆射司馬子如,直接彈劾下了大獄,一夜白頭,最後還是渤海王親為說情,世子才把他提溜出來遊街示眾,據說當時司馬子如戰戰兢兢問這個他看著長大的少年問:“阿惠兒……不,大將軍是真要殺我嗎?”

少年將軍噗哧一笑,親手為他解了枷鎖,揚長而去。

據說司馬子如站在街中間又被圍觀了兩個時辰——據說是因為難以置信——直到渤海王賜他千金以壓驚。

連城深刻懷疑,老狐狸是在裝可憐騙錢,但是鄴城人都說,惡人自有惡人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