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城:……
自此,渤海王世子嚴刑峻法之名,蜚聲中外。
真要命,他像是一點都沒變,可是這些事行來,件件樁樁,都讓人捏著一把汗。連城歎著氣,不知不覺描畫出來的眉眼,眉是這樣的,絕不會濃上一分,眼是這樣的,也沒有淡下一色,但是整張麵容躍然紙上,卻是像,又不像。
還是當初那個,飛揚跋扈,萬事都不在心上的少年啊,她再怎樣,也都描摹不出日後的風霜與陰霾。
連城握住筆,心有戚戚。
“鬱娘子,”阿洛不知是什麼時候到的,也不知看了有多久:“我有句話,一直想問鬱娘子,隻是不知——”
“你問罷。”
“鬱娘子當初……為什麼要陷害我家世子?”
陷害?連城一怔。他也是這樣想的吧,為什麼不,她終究是奉命來行刺的刺客,而行刺一個人,未必就一定要用掌中劍。她當初不辭而別,走得無影無蹤,柔然人暴起發難,一前一後,配合得天衣無縫,誰敢保證不是預謀?
所以他才說:“你能回來救我,我很感激。”——他與她之間,何嚐就說到“感激”了。
連城苦笑。要到這時候方才明白,夢中人反反複複訴說“我沒有”是怎樣的酸楚。筆杆在手心裏“哢嚓”,輕微到幾不可聞的響動,如同她的回答一樣蒼白:“……我沒有。”
他沒有,她也沒有。
陰差陽錯,或者是……
在月下徘徊,春天裏的月,蘸著過於充沛的雨水,有格外清新格外靜婉的氣息,小朵小朵燦金色的花,理出絲絲縷縷的脈絡,她當時在莫度帳中看到的文書,當時不去問他,或者說不敢問,並不是不能解釋,如果世子死在草原上,那麼最後誰陪在他身邊,無關緊要,但是他回來了,他活著歸來……
即便是渤海王,還有不能不娶牧音的時候,而況區區一個世子。
這些事,她能想明白,他自然也能。她能放下,他自然也能。
至少這時候她以為她是可以的,直到……聽到渤海王世子遇刺的消息。
連城無可奈何從屋頂上掉下去,下麵站著臉色鐵青的渤海王世子。
“我、我就是想來看看。”
本相府是有門的好不好!世子:“……進來。”
傷得不算重,但是血也染紅了半隻袖子。受傷的人不覺得,看的人觸目驚心。
“查出是誰指使的了嗎?”連城利落丟掉了身為一隻刺客的自覺性,而世子輕描淡寫:“左右不過那些人。”
連城心裏一突:“你不會又——”
世子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連城撫額,這樣惡劣的習慣,怕是真改不過來了,連城估摸著,他多半又在丞相府弄了個離心院,也不知道日後渤海王來京看到是個什麼心情——世子進京倒沒有大興土木,就著他父親的丞相府,馬馬虎虎住了。
“你是真不怕死。”連城喃喃地道。
“你怕死,”世子嘿嘿冷笑:“怕死到夜闖完世子府又來闖丞相府。”
連城:……
這貨是真不知道什麼叫打人不打臉!
這個不知道什麼叫“打人不打臉”的家夥顯然很明白什麼叫“蹬鼻子上臉”,一時要吃茶,一時要點心,一時要聽曲兒,連城掀桌:“不會!”有人笑得眉飛色舞:“我就想聽聽《西洲曲》。”
連城很有點恨貓不成虎的遺憾。
時光仿佛就回到出使柔然以前,連城得了空過來探望他,有時臥床休息,有時在看書,也有時候提筆要寫字,連城給他磨墨,磨墨是一種很悠長的時光,明月映在窗上,花與樹的影子。
他不問她的郎君,她也不曾問過柔然和親……通通都裝作從未發生過。
也下棋,世子的耐性比和尚好上一炷香,輸了棋的連城有時給他念一段奏折,也被迫學過古琴,不過自從世子心愛的古琴“綠綺”被連城一口氣撥斷三根弦之後……丞相府清靜了。
偶爾世子也猜她走的哪個門。連城翻牆翻得頗為丟臉,十次有八次會被逮到,相府護衛因此被撤了不少,連城又說他不怕死,世子這會兒索性就不辯了,偏著臉看定她笑,忽然阿洛在門外稟道:“殿下,大娘子來了。”
永熙皇後!
連城嗖地一下縮到了屏風之後,行動之快,世子一呆,總要到這些時候他才不得不被逼正視連城特麼本質就是個刺客的事實!
由遠及近的腳步聲,永熙皇後的人影疏疏落在屏風上。
“阿姐怎麼來了,”世子的聲音:“也不讓人先說一聲,我這裏可沒什麼可招待。”
“我聽說你受傷了。”
這借口!世子幹笑:“……我傷快好了。”
永熙皇後被他梗住——已經好些年沒人敢這麼和她說話——愣了愣,才把話接上來:“……我聽說阿爺本來要進京的,走到半路得到豫州刺史投敵,獻虎牢關的消息,不得不折回晉陽,準備出兵。”
“可不是,這等朝秦暮楚之輩,不教訓一下,怕以為我大齊無人了。”
“阿惠!”聽得出恚怒,連城心中納罕,在她看來,這對姐弟感情一向都不錯,豫州遠在千裏之外,反了個豫州刺史,實在怎麼著都怪不到世子頭上來,永熙皇後今日……實在異常得很。
卻聽永熙皇後怒道:“明明是你調戲人家小娘子……”
桃色糾紛!連城精神一振:莫不是上次被她攪合的“好事”?那可真是個美人兒。
世子還是吊兒郎當的聲氣:“我就是想給阿寧出口氣。”
和崔寧有關?八卦愛好者顧不上泛酸,忙忙兩個耳朵豎起來。
“是麼,”永熙皇後沉默了一會兒,像是自語:“你就沒想過,阿爺上次收兵,到這次出征,總共不過歇了兩個月?”
“父王戎馬一生——”
“阿惠!”
這回換了世子沉默,良久,方才輕輕地道:“我想過,所以糧草和兵馬都是盡足的,幾個轉運倉也都滿了。高家這幾年尾大不掉,父王也是有心清算,隻苦於沒有借口。既如此,我給他借口。”
——合著他還有理了,連城默默對手指。
“父王善戰,我擅理財,有我在這裏,即便是父王吃敗仗,也不至於傷筋動骨,如是……阿姐還有什麼不放心?”
“你、你這是承認了?”永熙皇後的聲音在抖。
“我來鄴城的原因,阿姐是知道的。”世子難得的心平氣和:“隻要父王進京,我就不可能再壓服他們,他們與父王並肩作戰,廝殺疆場的時候,我尚是黃口小兒,於是在他們眼裏,我就永遠都是黃口小兒。”
“就算阿爺進京……也未必不支持你。”
世子沒有應聲,連城覺得他是笑了一下,那種極盡諷刺的,嘴角微微上揚。
姐弟對峙的沉悶,不知道過了多久,燭火透過燈罩,映著屏風,悠長和短促的呼吸,不是很遠的地方,隱隱還有笙簫的聲音,相府歌舞,是一日都沒有停歇過,但是這座府邸的主人,已經不同於從前。
從前……
永熙皇後終於隻剩下歎息:“阿惠你……變了。”
世子再次沉默以對,又過了許久,窸窸窣窣的衣物聲響起,然後腳步漸漸就遠去了。顫巍巍的燭光,還顫巍巍亮著,連城從屏風後頭轉出來的時候,世子麵上還是茫然,茫然地笑一笑。
“阿惠。”連城試著伸手碰碰他的臉。
“阿姐說的,好像是真的。”他怔怔地看著燭火,怔怔地說:“她說我變了。”
“變了,變成什麼,是嗷嗚一下撲過來咬人的老虎,還是成天飛得高高的,看哪裏有腐肉吃的禿鷲?”連城聳聳肩。
“如果都是呢?”世子轉眸看住她。他有一雙太深太黑的眼眸,專注看人的時候,就像是所有光影都會被吸進去,沉重的墜入感,連城忍不住輕吻它,溫柔如蝴蝶在指尖,收起雙翼:“那又怎樣。”
“你不怕?”
“怕。”連城笑了,梁山伯遇見祝英台,難道不怕有一日勞燕分飛,白娘子尋到斷橋,難道不怕永鎮雷峰塔,可是已經相遇了啊,可是他們已經相遇了啊,連城聽見心底的歎息,清晰就如同在耳邊:“怕有什麼用。”
“如果有天我變得連我自己都不認識了,連城,你會離開我嗎?”
“除非你趕我走——”
那像是一個承諾。這天下有多少承諾是天荒地老海枯石爛都不會變的呢,她曾經答應過的,她最終反悔,可是當她這樣說,他總還是信了,不由自主地信,不由自主地歡喜,便縱有一日反目……
或如斛律王子與柔然巫女。
連城在幾日之後才聽到所謂“荒淫公子調戲良家女,傲骨男兒一怒走西疆”的戲文。那說得是繪聲繪色,宛若親見,真正見證過現場版的連城不得不對說書人非凡的想象力表示敬服。
消息能壓到這時候才揭開蓋子,也算是殊為不易了,戲文一出,自然全城嘩然,不知道有多少美貌少女不敢單獨上街,也不知有多少想要攀龍附鳳的忝著臉把家中族中小娘子送進傳說中“酒林肉池”的丞相府。
而市井之中更常見的是歎息“黃口小兒果然不堪大任”,或怒罵“作奸犯科者不得好死”,也有人凜然評道:“王子犯法與民同罪”,連城隻一門心思想:“就算是真要逼反高家,不能換個別的法子麼?”
——這姑娘一貫地找不到重點。
“不能!”世子回絕得理直氣壯:“高家是世家,樹大根深,哪裏是一時半會兒拔得起來,高慎又是高家寄予厚望的下一代家主,素來精明謹慎,如果不是美色昏頭……”
連城還是狐疑:“真不是為了美人?”
世子急得跳腳:“我特麼冤得能叫六月飛雪了。”
忽忽門外一聲驚叫:“下雪了!”
世子:……
即便是在抄經,連城想起當時世子的臉色,也忍不住笑。皇帝才信天象,她不過是個江湖人,三日淩空也好,六月飛雪也罷,都不過看個熱鬧。
倒是那些說書人,忙不迭都編排進去,在他們嘴裏,整個大齊最可憐要算渤海王這個為混賬兒孫奔波受累的倒黴爹了,特別前線傳來捷報的時候,渤海王是悲劇形象一時光輝到無法直視。
連皇帝都為之祈福。
——也不知宮裏皇後和永熙皇後怎麼想。
“鬱娘子。”一個微微低沉的女聲響起,就仿佛轟地一下,把連城眉梢眼角的笑意全炸飛了。
瑤光寺這地麵真邪,想曹操曹操就到了。
“殿、殿下。”連城頭也不敢抬。
“我該和你說好久不見麼。”永熙皇後輕言細語:“你我也算是故人了——鬱娘子為什麼不抬頭,不敢,還是沒臉?”
連城不作聲:渤海王世子都會大聲反駁她“鄴城就是我家的”,永熙皇後就更有這個底氣了,雞蛋不與石頭碰,她還是老老實實裝啞巴好了。
“跟我裝啞巴?”永熙皇後笑了:“你是不信我能把你趕出去?”
“……信。”
“還是轉頭去跟阿惠哭訴?”永熙皇後拳頭握得死緊,這等事,原本不須她親自出麵,但是她親自出麵過了,竟然有人不給麵子:“你當初是怎麼答應我的,後來你又是怎麼跟我說的——你家郎君呢?”
“死了。”連城一激靈,下意識冒出兩個字,出口又後悔——她怎麼給自己栽這麼個難聽的名聲呢!
“死了?你當我三歲小兒麼!”永熙皇後是真想掀桌了:有個什麼不著調的弟弟已經夠煩心了,還添一個更不著調的——她還要活嗎!
話到這份上,連城也隻能死豬不怕開水燙:“我……我不會害他。”
“你會的,”永熙皇後在將沉的夕陽裏看她的眉目,不知道是說給她聽還是說給自己聽:“你會的,你會害死他的。”
這句話,確像是在哪裏聽過,連城一怔,是了,是在柔然,斛律王子的婚禮上,那個金發少女,對了,她才是真的國師,她用磕磕巴巴的漢語磕磕巴巴地說:“你、會、害、死、她、的。”
——最後果然死在她手上。算不算一語成讖?
“不,”連城甩掉這個該死的念頭,用十分認真的語氣重複:“我不會害他,我寧肯我自己死了,也絕不會害他。”
“你不知道……”永熙皇後隻說了半句話,忽地氣短,她總不能真殺了她,真殺了她,阿惠會恨她吧,可是……“你快走吧,我不殺你,可是我父王就要回來了,這一次,他定然是要進京的。”
“阿惠攔不住他”這句話惻惻吞了下去,她或許心慈手軟,不肯叫阿惠恨她,可是父王……他是絕不會留她性命的。
連城低著頭不說話。且不說她不知道離開這裏能上哪兒去,她還沒找到和尚呢,而且她還答應過,答應除非他趕她走,否則絕不會離開。她也知道諾不可輕許,可是……大約她前世欠他很多錢。
永熙皇後被她氣得臉都白了,索性不與她廢話,徑自讓人與住持交涉。住持雖然驚訝這個不顯山不露水的小娘子竟然會和永熙皇後這樣的大貴人扯上關係,卻是毫不含糊,雙手合十道了句“阿彌陀佛”:“鬱娘子既然已經尋到親故,小寺就不多留娘子了。”
連城:……果然仗勢欺人是他陸家的優良傳統麼。
拖拖拉拉收了攤子,又拖拖拉拉收拾了衣物,再拖拖拉拉走出山門,山門外有人笑得天真又無邪:“世子讓我在這裏等鬱娘子。”
連城:“你家世子去街上擺個攤兒算命,定然日進鬥金。”
阿洛:……有一個毒舌的世子爺已經很不好過了,要不要來一個同樣德性的世子妃啊!
永熙皇後陰著臉從身邊過去,咬牙切齒:“叫你家世子想好怎麼和父王交代!”
連城倒也問過世子,如何知道永熙皇後會來找她麻煩,世子笑嘻嘻地說:“你學會這段《楊柳歌》我就告訴你。”
連城:……趁人之危落井下石什麼的最要不得了。
其實也不難猜,連城琢磨了幾日,得出結論,無非是世子在永熙皇後身邊放了眼線,對此,世子不承認也不否認,隻看住她嘿嘿冷笑:“別找借口了,不就是新曲子學不會麼,朽木不可雕,本世子也不是今兒才知道。”
連城很淡定地看了一會兒初夏的天空,有雲,慢悠悠地過去:可是、可是她在瑤光寺真不是為了賣字啊……
倒是求過世子幫她找人,可惜世子看過一眼和尚的畫像之後很堅決地拒絕了:“鄴城不會有人收留他的。”
——他怎麼可能讓她惦念這樣英俊的一個男子,哪怕是和尚!
“為什麼?”奈何連城不知好歹,猶自追問。
世子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告訴她:“他不是和尚。”
……這算是答案麼!連城好想吐血。
“他是先帝的棋侍,”世子再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搖頭:“你不要去想了,他定然是離開鄴城了。”等等!他不會就是、不會就是……世子仔細瞧了一會兒連城,他敢打賭,這丫頭定然已經把自己說過“有郎君”這回事忘到九霄雲外去了……虧他鬱卒了那麼久……那麼久……那麼久!
“他還答應過帶我去江南呢。”連城小聲嘟囔,言若有憾。
“是麼!”世子斜睨她一眼,悄然浮上的幸災樂禍:“上上年,就我們去柔然那年,夏末,他護著先帝回了趟洛陽。”
“然後呢?”
要公平地說,這人還是很厲害的,出身寒微,騎射也不好,先帝在位多年隻拿他當弄臣,誰知是個百戰百勝的將才,領了七千兵馬和渤海王數萬大軍周旋兩月有餘,折損不多,還讓先帝重新登基過了最後一把皇帝癮:“然後大軍壓城,不敢久留,帶著先帝撤走,打算渡河投奔南朝。”
連城一怔,想起來:“不是說先帝去周國了麼?”
世子兩手一攤:“後來和宇文愷鬧翻了。”
這這這……他這是走哪兒鬧翻到哪兒啊……做傀儡不乖點有前途麼……唔,雖然乖也未必有前途。
“宇文愷這個亂臣賊子又立了新帝,先帝自然就回不去了。”
亂臣賊子!連城望天:你就老大不說老二吧。
“然後,”世子又看了連城一眼,拖長了語調,示意她專心聽講:“然後這五千人渡河,渡到一半,山洪暴發……五千人卷了個幹幹淨淨,他和先帝僅以身免。”
世子抬起下巴,一副“你還敢和他去江南麼”、“我把你從死神的魔爪裏拯救出來很感激我吧”的表情。
連城:……
滿湖的蓮漸漸凋零,八月裏木樨開始香的時候,渤海王進了京。
要說連城對渤海王進京完全不緊張那是不可能的,雖然她隻從柔然歸來時候,在車裏遠遠看過他一眼,印象還不如射雕的朱夫人來得深刻,但是他把世子打得鬼哭狼嚎的英雄事跡當初在世子府實在沒少聽。
再加上永熙皇後的態度……
世子忍無可忍:“是我爹進京又不是你爹進京你這麼緊張做什麼!”
連城很淡定地回答他:“我爹進京那叫詐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