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
“你就這麼怕他?”
連城想了想:“他要打我我能還手麼?”
“我父王不打女人。”世子毫不遲疑地回答。
“那就好、那就好……”連城拍著胸口:看來渤海王也不是全無優點。
“……他會直接打我。”
連城:……
渤海王凱旋歸來,天子郊迎。
雖然連城給自己做了很久的心理準備,真真到渤海王出現的時候,還是有些忐忑,光看那風裏招展一眼看不到頭的旌旗,光看那些明晃晃亮瞎人眼的鎧甲與長槍,還有那些睥睨而立的戰馬……
就知道所謂的江湖草莽,在正規軍麵前,根本不夠看。
這樣赫赫揚揚的威勢,渤海王卻並不像是個驕橫的權臣,天子下輦,渤海王立時舍馬,屈身下拜,雖身著甲胄而不廢禮,難怪當今天子做傀儡做得樂不思蜀了。連城默默地想,而變故就在這一瞬間發生,連眨眼的功夫都來不及,所有都人隻看到正午的陽光下一閃而過的白刃——
“有刺客!”
“護駕、護駕!”
一時驚聲四起。
但是那刀光分明是朝著渤海王去的。
場麵混亂起來,馬嘶人嚷,驚慌失措的天子,而渤海王世子因為遇刺經驗豐富而鎮定自若:“請陛下回輦,暫避其鋒。”
至於渤海王……身經百戰的渤海王當然無須他關照。連城雖然擠不進內圈的熱鬧,到底站得高,看了個大概,刺客是混在天子親衛裏,同夥不多,雖然有欺到渤海王身邊的,也幾個回合就被拿下了。
不過片刻,一排七個刺客就被扭送到渤海王麵前。
渤海王仔細端詳了一會兒,皺眉道:“請陛下容臣將這些奸人帶回府中審問。”
天子坐在輦上,冕旒垂下遮掩了他的眉眼,他訥訥道:“朕、朕——”
“陛下勿要驚慌,不過些須跳梁小醜,臣下定能給陛下一個交代。”渤海王說得,不像是天子親衛裏混入了刺客要殺他,反像是天子遇了刺。世子撇撇嘴,天子哪裏敢多說,喏喏道:“卿自行其事。”
雖然事情平定得很快,但是好端端一場凱旋,還是被攪了。
連城溜回相府的時候,上下都是戰戰兢兢如臨大敵的樣子,連城小聲問過路的婢子:“……世子呢?”
婢子怯怯指了指書房。
連城一溜兒小跑過去,才推開門,就聽得一聲中氣十足的咆哮:“陸子惠你這是弑父!”
頓時石化了。
——所以說如果你覺得躺槍很悲慘的話,不妨試試撞槍?
——她算是知道為什麼這個書房附近方圓十裏連個蒼蠅都沒有了。
世子跪在地上,背脊挺得筆直,一眼都不看她,隻厲聲喝道:“出去!”
“出去?”渤海王陰森森地笑了:“不必了。”
連城退了一步,想想不對,又小心翼翼上前半步,低著頭:“王爺有什麼吩咐?”
凶名昭著的渤海王冷冷看她一眼,冷冷道:“把門關上。”
連城揣摩了一下情勢,後退一步退出書房,把門關緊了。
渤海王:……
連城好想說一句死道友不要死貧道啊!
她這會兒是風箱裏的老鼠,進去不敢,走開不能,誰知道渤海王會不會一句“拿下!”,她就被悲劇了。
渤海王稍稍降低了聲音:“你還有什麼話說?”
“兒臣不敢。”
“叫你說你就說!”
“父王要殺兒臣,兒臣無話可說,但是弑父這樣的罪名,兒臣不敢應。”
“你敢說天子親衛不在你掌控當中?”渤海王又暴怒起來:“你來鄴城兩年,連這個都沒拿到手,你有臉說是我陸歡的兒子!”
世子針鋒相對,竟是一句不讓:“兒臣數月前也被行刺,就在這府中,莫非父王要承認,孩兒在父王府中,連安危都不能保證?”
“你!”
“天子畢竟是天子,兒臣雖然能做些事,總不能逼得天子再——”這是將軍了。
“再西奔麼?”渤海王嗤之以鼻:“別人說不敢也就算了,你說不敢?”
……果然知子莫若父麼。
“兒臣確然不敢!”
“咚”地一下,有倒地聲。連城心裏一緊:渤海王果然還是動手了,不,應該是動腳了。這一腳可聽著不輕,世子身上這傷才好沒多久呢——他不是最擅長鬼哭狼嚎麼,怎麼這會兒倒不哭不喊了。
心裏就有些急,腦子轉得飛快,要製止渤海王打世子,人倒是有,比如永熙皇後,但是……
“咚!”
又是一聲,緊接著許多聲悶響,每一下都像是砸在心上,連城的手越握越緊,越握越緊,長長的指甲已經陷入到皮肉裏去,竟然也不覺得疼痛,隻是腦袋不能運轉——他、他會被打死麼?
雖然都說是虎毒不食子——說這話的人肯定是沒見過真的老虎,而況是比虎更生猛的渤海王。
“你是以為,這鄴城已經是你的天下,我就管不到你了麼!”
“兒臣……不敢。”
“你倒試試看、試試看一聲令下,有沒有人敢跟著你起來弑父!”
“這兩年你都做了些什麼,你當我是聾了還是死了,一點風聲都收不到麼!”
“我倒要看看,我倒要看看,是你皮厚還是我刀快——”
“鏗!”到這一下抽刀的聲音響起,連城再忍不住,一橫心,推門就闖了進去,撲到世子麵前,渤海王不及收手,刀柄狠狠砸在她背上,鈍鈍一響,連城隻覺背上的骨頭一節一節粉碎,哪裏還站得住腳,軟軟就倒了下去。
——渤海王的打還真不是尋常人挨得起的,連城不得不承認,世子才是真正的小強命啊。
——尼瑪誰說的渤海王不打女人!
“連城!”有人驚呼,有人擁住她,口鼻之間的血腥如是濃烈,連城勉強睜開眼睛,看見一隻豬頭。
“誰叫你來——”
渤海王一句話沒完,被世子生生打斷:“父王是真要殺我了?”
渤海王微微皺眉,在他看來,老子打兒子,那是天經地義,底下幾個也就算了,阿惠是常打的,以阿惠的脾性,通常棍子一挨身就滿地滾,又哭又嚎,比死人還慘烈,今兒一聲不吭原本就透著古怪,這小子大約是翅膀硬了,如今是話也敢搶了,眼神也變了,還敢拿這樣半死不活的語氣跟他嗆聲了!
……還有這個小丫頭,據說是很得這小子的心……死兔崽子,這是有了媳婦不要娘了——啊不對,不要爺了——還是不對!
當然渤海王懶得去糾結這些細枝末節,冷冷隻道:“老子殺兒子,還殺不得了!”
一個尖利的女聲應道:“王爺不就是想立四郎麼!”
世子倒是想趕緊捂住她的嘴,奈何他被打得狠了,手腳遠不及平日靈活,隻慢一步,這張烏鴉嘴就把話說出了口,眼看父親殺氣騰騰,一步一步走近來,就知道……連城多半是活不成了。
他不會放過她。
——若換了別個,興許還能放手一搏,但是……他終究是他的父親。他生平從沒有過這樣難以抉擇的時候,沒有錯他這兩年確實培養了自己的羽翼,那終究不過是為了自保,哪裏能當真弑父。
他會殺掉她的……他知道,他會毫不猶豫地殺掉她。
別人或許沒見過,他是見過的。他親眼看見他的父親一下一下打死他的二叔,血濺得到處都是,牆上,窗上,地上,橫梁上,怎麼洗都洗不淨。父親一個人在那間屋子裏坐了許久,天黑了也不讓點燈,他知道父親其實是難過的。
但是難過,並不能阻止他殺人。
連城若是死了……連城若是死了……她眼下還在他懷裏,溫軟的,她的血是熱的,但是一會兒就會冷掉,那時候在草原上,他一次一次覺得她會丟下他一個人走,覺得她會把他賣給周國人,那才是正常的不是麼,她不過是二郎派來殺他的刺客……他總覺得應該是這樣的,應該是這樣的。
但是她沒有。
一次都沒有……她一次都沒有讓他失望過,哪怕是……他覺得他手底的身體在瑟瑟地發抖,他想問她你害怕嗎,他問過她的,她說怕的,但是怕有什麼用。她說如果已經逃不掉了,那就死在一起好了。
他忽然想親親她的眼睛,說好。
一時間的萬念俱灰,世子緊緊抱住連城,抬頭來微笑:“阿爺這就殺了我罷。”
渤海王瞳孔微縮:“……是你告訴她的?”
“王爺是敢做不敢當麼!”連城冷笑。
世子放下連城,艱難地彎身去,給渤海王磕一個頭:“是我說的。阿爺隻管殺了我,抉了我的眼睛,掛在這丞相府的府門上,我要看四郎如何坐穩這個位置,我要看陸家會落得怎樣一個下場。”
——懸眼國門,當初伍子胥做得,他陸子惠沒什麼做不得!
君臣之義,父子之親,在這時候,什麼都不是。
連城卻是心裏一緊:放狠話是不成的……渤海王這樣的人,她仿佛聽到和尚的聲音,清越如叩珠玉:“渤海王這樣的人,情可以動,理可以動,但真正能讓他改弦更張的,唯有實力。”
不,更要緊的是利益。
利益……如果世子與渤海王利益一致。
猛聽得世子說到“坐穩”兩個字,心裏一動,脫口道:“王爺隻殺阿惠一個,定然是不成的,阿惠死了還有太原侯,太原侯死了還有三郎,就算他們都死了,四郎做了世子,難道底下五郎六郎七郎就服氣麼。”
這些話渤海王並不是沒有想過,隻是沒想過會從這樣一個稚齡少女口中說出來,這樣蠢的一個少女……當初如果不是她逃婚——
一念及此,再度握緊了刀柄。
“他們自然是服氣的。”世子這句話,卻讓渤海王手上鬆了一鬆,到底他兒子比那個死丫頭說話要中聽得多——以渤海王英明一世,竟被連城氣昏了頭,選擇性地忘記了世子“抉目”之說。
“……五郎六郎還小,隻要阿爺多放些心思好好養著,堵上周圍人的嘴,沒有人知道我,沒有人知道二郎,還有三郎。”最後一個字落音,聲音裏微微的顫意——他竟是在建議他的父親把他們兄弟三人一並都除去!
渤海王要暴走了:這特麼還是我兒子嗎!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連城幽幽地道,接話之快,不容渤海王開口:“當然王爺有經天緯地之才,也許真能做到牆不透風,但是世子坐鎮鄴城,尚且千難萬難,屢次遇刺,莫非四郎天賦異稟,以黃口孺子之身,就能讓昔日那些與王爺並肩作戰的豪傑心甘情願聽其驅使?”
什麼叫黃口孺子,合著他兒子還不長大了!——這死丫頭是在赤裸裸地咒他早死啊!
“這你就錯了,”世子伸手擦她額上的汗:“四郎的母親,朱夫人是天柱大將軍的女兒,當年——”
總算等到這句話了,世子真是配合得不可思議,連城氣定神閑地打斷他:“那往後,這算是陸家的基業,還是朱家的基業?”
一句話,如破空而來的箭,正正釘在渤海王心上,他猛地站起身來,飛起一腳踢翻地上的人:“阿惠你、你——”
含恨看了兩人一眼,轉頭去了。
剩下連城與世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哭還是該笑,竟是齊齊長歎一口氣,連城抹了一把汗:“嚇死我了。”
世子:……
“我才真嚇死了——你怎麼忽然闖進來了?”
“裏頭光就你爹揍人的聲音,你一點聲音都沒有,萬一真被打死了怎麼辦?”
“我這是不是……”世子幹笑一聲:“怕你聽到難過嗎——他又不會真個打死我……”
“你瞧著他方才的樣子,像是舍不得打死你嗎,”連城的聲音低下去,低得像哭:“他要真舍不得,就不該把你往死裏逼,先秦扶蘇太子的結局他不怕嗎——你明知道、明知道……你還讓他打!”
世子張張嘴,半晌,方才幽幽地道:“我父王他……大概不知道扶蘇。”
連城:……和文盲打交道真吃力!
“其實……”世子微微仰起麵孔,目中回憶的神色:“那時候才是真怕。”
“那時候?”
“上上年年尾,你走掉的時候,起初……”他摸摸她的發:“後來發現父王是真想廢掉我的時候,是真怕。我也知道我當不成世子,日後無論是誰……坐了那個位置,都會毫不猶豫殺掉我,以絕後患。
那時候身邊一個人都沒有。過年,還是很熱鬧,爆竹“啪啪”地響,天上能看到煙花,一會兒就散了……我還說過帶你去看的。審問我的都是不熟悉的人,輪番拷打,上刑,獄卒明目張膽地商議,看還能從我身上榨到點什麼,反正阿娘也被關起來了,還有二郎……我是翻不了身了,連小時候阿爺賞給我的玉都被拿走了……鄴城那麼遠,阿姐也不可能知道……父王是定然不會讓她知道的……沒想到後來……你這麼怕阿姐,我猜,當初是你把消息送到鄴城的麼?”
“嗯。”
“你就不恨我?”
“恨。”連城猶豫了一會兒:“隻是舍不得你死,而且那時候,我還沒跟你說,我反悔了。”連城停一停,又道:“這次……王爺又為什麼打你?”
“今兒行刺的刺客……”世子低低地道:“是朱夫人的弟弟。天柱大將軍的直係血脈,就剩了他們姐弟倆。”
刺客竟有這樣的來頭,連城心裏微微吃驚:“你……你當真沒做什麼?”
世子略略別過臉去:“你覺得,他們行刺能成功麼?”
“那可沒準——萬一呢?”
“就憑朱文暢那個豬腦子?”世子冷笑一聲:“莫忘了我是在場的。”
連城:……這人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個兒眼下就是個豬頭。
世子覷著她的臉色,又補充道:“我隻是知道有這麼一回事,指使是萬萬不敢的。他是朱夫人幼弟,當年動亂,他是年紀小,才得以保命,如今年歲漸長,身邊很有些舊人,自然就知道了當初……父王曾是天柱大將軍手下部將,後來又接手朱家的部分人馬……朱家覆滅固然是天子所命,但也不能說完全與父王無關,所以,才會行此悖亂之事。如果父王看在朱夫人的份上不殺他,作為母舅,他日後遲早會成為四郎心腹……我不想死,也不想四弟死,可是到如今這種局麵,要保全四弟,就隻能剪除他的羽翼,否則、否則遲早有日會……手足相殘。”
最後四個字實在說得無比艱難。
門外有什麼輕輕一響,屋中兩人都是悚然而驚,再聽,是腳步漸漸遠去的聲音,室中寂然,良久,世子方才低低地道:“……是父王。”
遍身寒涼。
彼此依偎的兩人倦到一句話都不想再說,又過了一盞茶功夫,才漸漸有人聲,有腳步,有人匆匆進來:“世子!”
瞧見世子遍體鱗傷也就罷了,猛地瞧見連城,崔寧張嘴,又合上,再張嘴卻是道:“王爺的人……把路都堵上了。”
“我知道。”世子微垂了眼簾淺笑,不覺握緊了連城的手,對於他父親的暴怒,他並非全無準備,隻是陰差陽錯……竟比之前更天衣無縫。
永嘉四年的這個秋天。
後來連城常常會想起,其實隻是些平常的日子,傷養了許久才好,她嘲笑他豬頭豬腦,他反擊說好過有人軟筋軟骨,不知怎地就過去了,隻記得天特別藍,木樨花特別香,有人在樹下煮茶,咕嚕咕嚕地響。
絲竹歌舞從來都沒有斷過。
有人在燈下寫字,澄心紙上飛揚跋扈的筆跡一行一行;有人添香,剪落一朵燈花,欲墜不墜的光華裏悄然碎去的影;有人念一些不打緊的文書,陌生的名字,瑣碎的政務,有人在燈影裏悄然睡去。
那樣安好的時光。
渤海王大約是真的熄了廢立的心思,悄無聲息處置了朱文暢,在鄴城隻呆了半個月又回了晉陽。
後來是春天,春水像水綠的緞子,點綴著夾岸滿樹桃夭,繁花似錦。碧藍的天空下飛了漫天的紙鳶,有花草蟲魚,有龍飛鳳舞,也有峨冠博帶的美人,暖的風吹進誰的眼睛裏,融成粉紅黛綠的印子,繽紛。
也登過銅雀台,看樓宇連闕,飛閣重簷,當初是誰在這裏寫:“願斯台之永固兮,樂終古而未央。”
不覺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夏夜的月華澄淨如青玉,泛舟水上,有遠遠笙簫,借一分水音,襯三分夜色,輕幽淡遠,到夜色漸深,花木蔥蘢中,紡織娘琴絲裏念著世間兒女,一聲聲旖旎,有人對酒當歌,就有人酣然醉去。
……都如夢。
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
永嘉五年六月,渤海王再次出征。
臨走之前,把世子叫去晉陽,不知道交代了些什麼,回來一個人在樹下坐了許久,連城去看他,他唱了支曲子給她聽,奇怪的調子,連城聽不清楚歌詞,恍惚是在說,天蒼蒼野茫茫。和他素日愛聽的江南小曲,不是一個音。
後來……連城記得她那天抬頭的時候,滿天殘雲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