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四娣站起身,追出門,看著他消失在夜雨中。她想問她丈夫到底在哪裏,在幹什麼,可她話沒有出口,李騷牯就沒了蹤影,跑得比風還快。遊四娣心中湧起一股淒涼,用粗糙的鬆樹皮般的手背擦了擦潮濕的眼睛,哽咽著對屋裏的兒女說:“你們把鞭炮拿出來放吧!放完我們吃飯!”
李紅棠用手捅了捅弟弟:“冬子,放鞭炮了!”
冬子無精打采地說:“你去吧。”
李紅棠歎了口氣,拿著鞭炮走了出去。
李紅棠在家門口點燃了鞭炮。
鞭炮聲劈哩叭啦響起來,這聲音顯得單調和淒清,很難和嘩嘩啦啦的雨聲以及咿咿呀呀唱戲的聲音抗衡,很快地被夜色吞沒,一如那些野草般的生命,在那灰色的年月,被黑暗吞沒。
李紅棠快速地吃完飯,飛快地走了,她的心被唱戲的聲音吸引。遊四娣慢條斯理地吃著飯,她吃飯從來都細嚼慢咽,她在嘴嚼飯菜時,也在嘴嚼著李騷牯留下來的話。丈夫為什麼連中秋節的團圓飯都不回家吃,他在做什麼詭秘的事情?他做的事情對他自己和這個家庭會有什麼影響?
冬子餓過了勁,吃了兩塊紅燒肉就沒有了胃口,這是連他自己也沒有料到的事情。姐姐去看戲,問他去不去,他搖了搖頭。他的心情突然變得十分糟糕。不要說看戲,就是讓他再吃一塊在平常時稀罕得流口水的紅燒肉,也沒有一點興致了。他也沒有理會母親,獨自摸上小閣樓,躺在床上,閉上了疲倦的眼睛。空氣因為下雨而潮濕,有許多看不見的微小如塵埃的水珠落在他的臉上,微涼而又滑膩。
窗外的雨停了。屋簷上的雨水還在不停滴落。那破空而來的唱戲聲在他心裏遙遠得不可企及,他不曉得為什麼李公公要請戲班來給唐鎮人唱戲。冬子的腦海一片空白,安祥寧靜,和平常那個瘋玩的小男孩判若兩人。這一天,他都沒有和阿寶去玩,孤獨傷感地過完了期盼已久的中秋節。
不知躺了多久,紛遝的腳步聲和嘈雜的說話聲從小街上傳來。戲散場了,人們走在回家的路上,意猶未盡地談論著戲文的精彩和演戲人的美貌,也有人讚美李公公,說他是個善人,要是沒有他,這個中秋節的夜晚會是多麼的寂潦和無趣。
唐鎮人知道李公公是京城皇宮裏的太監,卻不清楚他為什麼在年近七旬時會回到故鄉,而且帶回來了很多金銀財寶,並且在興隆巷高價收購了十幾棟房子,把它們拆除後,建了個偌大的李家大宅。李公公剛剛回到唐鎮時,唐鎮人對他並沒有什麼好感,會用奇怪的目光瞟他,還會在他的背後指指點點。男人們湊在一起時,他們說起李公公,臉上會呈現鄙夷的表情,說一些很難聽的怪話。女人們湊在一起,也會說些關於李公公的壞話,她們說著就會放肆地笑起來……李公公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裏,的確成了唐鎮人茶餘飯後的笑料,可他們從來沒有在李公公麵前說什麼,無論如何,李公公在京城皇宮裏呆過,見過世麵,也有幾分威嚴。這場大戲唱完後,李公公在人們心目中,有了改觀,其實,在他興建李家大宅的過程中,唐鎮人對他的看法就漸漸有了變化。興隆巷被他收購的十幾棟老房子中,有一棟老房子卻費盡了周折。那房子的主人死活就不賣,說那是祖上留下來的基業,萬萬不能賣的。李公公讓唐鎮很多有頭有臉的人去遊說,都無濟於事。李公公放出話來,隻要那房子的主人肯賣房子,提出任何條件,他都答應。那人還是無動於衷。周邊的房子都拆掉了,隻剩下那棟老房子獨自矗立在一片廢墟之中,看上去很不和諧。鎮上很多人說,多向李公公要點銀子,再找塊地建棟新房子,該有多好,那人怎麼就死腦筋,想不明白呢?某個晚上,風很大,那棟房子突然起了大火,大火在呼嘯的風中熊熊燃燒,無法撲滅。那家人燒死了兩人,活著的人驚恐萬狀,不久就離開了唐鎮,遠走他鄉。唐鎮人都知道,李公公給了那家人不少錢財,據說他們走時還十分滿意。人們感歎,那人要是早把房子賣給李公公,就不會發生這場禍事了,也許那是天意。
小街很快就寂靜下來。
李紅棠回家後洗了洗腳,上了小閣樓。盡管她輕手輕腳上樓,樓梯和樓板還是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房子太老舊,像個風燭殘年的老者。冬子聽到了姐姐上樓的聲音,他沒有說話,眼睛緊閉。閣樓上有兩張床,一張是李紅棠的,一張是冬子的,冬子的床靠窗,李紅棠的床靠樓梯。
李紅棠上樓後輕輕地喚道:“冬子,冬子——”
冬子沒有回答姐姐。
李紅棠自言自語道:“睡得還真死,可惜了,冬子沒去看戲,多好的一場戲呀。”
她悄無聲息地地脫掉外衣,上了床,鑽進了被窩裏。
她想自己晚上會做一個美好的夢,或者會在夢中碰到一個像許仙一樣的俊秀男子。
冬子沉沉地睡去,每天晚上臨睡前,都要和姐姐說上一會話的,今晚卻沒有。
噩夢的確是從這個中秋節的晚上開始的。
唐鎮人不曾料到,到了下半夜,烏雲會褪去,滿月會出現在天空上。唐鎮寂靜得可怕,屋簷上漏落的雨水的聲音變得那麼清晰有力,石頭般砸在未眠人的心上。慘白的月光塗在唐鎮上麵,給破舊的唐鎮平添了幾分神秘和詭異。如果在這個時候,有人端盆水放在月光下,他把臉湊近木盆,看到的不是自己的臉,而是另外一個陌生人的臉。這是唐鎮的傳說,會不會有人敢在月亮出來後這樣做?
冬子感覺身上粘粘的。他睜開眼,一片暗紅的光裹住了他的身體,他竟然一絲不掛,赤身裸體。身上的衣服什麼時候被人剝光,他一無所知道。冬子聞到濃鬱的血腥味,讓人窒息的血腥味。他站起來,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身上糊滿了暗紅的血漿,這是誰的血漿?他來不及思考什麼,就聽到一種不可抗拒的呼喚,那聲音尖銳而冰冷。冬子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那是一個人的叫喚,可他想不起來這個人是誰。他穿過一片黑暗,來到了唐鎮外麵的唐溪邊上。唐溪籠罩在血光之中,溪水波濤洶湧。叫喚聲還在持續,仿佛從溪水裏傳出。冬子渾身顫抖,內心恐懼,波濤洶湧的大水令他恐懼,那尖銳冰冷的聲音也令他恐懼。更令冬子恐懼的是,剛才還渾黃的溪水突然變得血紅,唐溪裏咆哮的是滿溪的血水,溪水裏突然伸出許多血肉模糊的手,那些手發出尖銳冰冷的呐喊!冬子想逃,他卻轉不過身,他被一雙無形的大手推托著,往溪裏踉踉蹌蹌地撲過去。溪水裏的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腳,又一隻手抓住了他的另外一隻腳。他無聲地喊叫著,被強有力的手拖入的冰冷刺骨的血水中。他在血河裏沉浮,掙紮……
冬子大汗淋漓地從床上坐起來,他經曆了一場噩夢。
窗外一片死寂。
絲絲縷縷的月光從窗門的縫隙中漏進來,像迷茫的霧氣。
姐姐李紅棠在沉睡,發出輕微的鼾聲。有股奇妙的香氣從她的鼾聲中如蘭地飄散出來。冬子驚恐地下了床,他要鑽進姐姐的被窩,姐姐的溫暖或許會驅散他心中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