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說話是要付出代價的。
她想著自己說了誰的壞話,招致人摸黑上門來奸汙威脅自己。這時,餘狗子回家了。餘狗子哼著下流小調溜進了房間,看房間裏的燈亮著,沈豬嫲陰沉著臉坐在床沿上。餘狗子嬉皮笑臉地說:“豬嫲,你是在等我呀?” 沈豬嫲瞥了他一眼,看他得意的樣子,今晚是贏錢了。他在外麵贏了錢,家裏的老婆卻被人奸汙了,沈豬嫲氣不打一處來,謔地站起來,從腳上脫下一隻爛布鞋,朝餘狗子撲過去,劈頭蓋臉地抽打起來。
餘狗子一頭霧水,邊躲邊說:“豬嫲,你發癲了,怎麼沒頭沒腦就打人哪!”
沈豬嫲喊叫道:“老娘就是發癲了,打死你這個沒用的東西!我上輩子造了什麼惡喲,今生碰到你這個不成人形的畜生!”
餘狗子突然火了,一把奪過她手中的破鞋,狠勁地扔在地上:“不知好歹的爛豬嫲,你鬧夠了沒有!”
沈豬嫲氣呼呼地爬上床,臉朝裏麵側躺在床上。餘狗子從口袋裏掏出一吊銅錢,神氣活現地扔在髒汙的桌子上,脫掉衣服,吹滅了油燈,上了床。餘狗子伸手摸了一下沈豬嫲的肩膀。沈豬嫲沒有理他。她還在想著究竟自己說了什麼話,得罪了人。她說鎮上人的怪話多去了,實在得不出準確的答案。她突然想到了李公公。
沈豬嫲不止一次說過李公公的怪話。李公公回唐鎮後不久,她就到處說李公公這個閹人如何如何。早上,她到尿屎巷屙屎時,和隔壁茅房裏蹭著的吳二嫂閑談,說著說著,她就說起了李公公:“老太監真是有錢呀,天天請大家看戲,你說他的錢是哪裏來的,我想可能來路不正。”吳二嫂說:“你可不要亂說,不管他的錢怎麼來的,李公公能請大家看戲就是好事情。你看看鎮上的那幾個有錢人,就是把錢帶到棺材裏,也不會拿出來替大家做點好事。” 沈豬嫲就不再說了。尿屎巷是唐鎮傳播新聞和謠言的最佳場所,這條巷子全部是茅房,每天早上,大家都要到這裏來拉屎或者倒尿盆,許多傳聞就在熏天的臭氣中流傳出去。沈豬嫲早上說李公公的話,肯定不止吳二嫂一個人聽見了,人多嘴雜,保不準就七拐八彎地傳到了李公公的耳中。
難道那人是李公公派來的?
李紅棠牽著冬子的手,走進了遊屋村中遊秤砣的家門。遊秤砣的老婆餘水珍在灶房裏熬藥。李紅棠喊了聲:“舅母——”餘水珍就走出灶房,來到了他們麵前:“紅棠,你們怎麼來了?”李紅棠焦慮地問道:“舅母,舅舅是不是病了?”
餘水珍憔悴的臉上掠過悲涼的神色,眼圈一紅:“也不曉得怎麼搞的,那天夜裏從你們家裏回來後就倒下了,一連幾天臥床不起。你舅舅壯實的一個人,不可能這麼容易就倒下了,從來沒病沒災的呀!連鄭郎中也覺得奇怪,看不出他得了什麼病。”李紅棠的眼睛也紅了:“舅母,舅舅現在哪裏?快帶我去看他!”
餘水珍抹了抹眼睛:“在臥房裏呢。唉,屋漏偏逢連夜雨,你媽姆還沒有音信,你舅舅又莫名其妙的倒下了,難道是老天爺和我們家過不去?”
餘水珍領著他們走進了臥房。
臥房裏充滿了濃鬱的臭味,像是死老鼠和變質的食物混雜在一起的臭味。
遊秤砣平躺在眠床上,眼睛緊閉,一動不動,他的臉色蠟黃,幾天時間就瘦得剩下一層皮。
餘水珍把嘴巴湊近了他的耳朵:“秤砣,紅棠他們看你來了。”
遊秤砣遊絲般的聲音,和往常判若兩人:“我不是不讓你告訴他們的嗎。”
餘水珍輕聲說:“我沒告訴他們,也不曉得他們從哪裏得來的消息。”
遊秤砣微微歎了口氣,睜開了無神的眼睛,艱難地側過沉重的頭,臉上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紅棠,冬子——”
李紅棠的淚水斷線的珠子般滾落下來。
冬子內心充滿恐懼,他躲在姐姐的身後,探出頭,默默地看著遊秤砣。
遊秤砣輕聲說:“莫哭,莫哭,舅舅不會死的,閻羅王不會收我的。”
這個秋天的某個晚上開始,唐鎮人開始在深夜裏聽到叮叮當當打鐵的聲音,這種聲音區別於唱戲的聲音,它們之間有本質的不同。唐鎮人認為,晚稻很快就要收割了,鐵匠上官清秋帶著兩個徒弟在加班加點趕製鐮刀。
打鐵的聲音在白天裏沒有那麼大的動靜,在夜深人靜時顯得特別的響亮,吵得很多人心煩意燥。唐鎮悅來小食店的小老板胡喜來神經衰弱,本來就睡不著覺,被打鐵的聲音吵得腦殼都快爆炸了。他忍不住舉著火把去鐵匠鋪裏敲門,企圖製止他們打鐵,裏麵的人還是繼續叮叮當當地打鐵,對那用拳頭砸出的敲門聲置若罔聞。
胡喜來氣憤極了,在打鐵鋪外麵吼叫起來:“你們這樣下去,還讓不讓人活了哇!你們再不停下來,我一把火燒了你的打鐵店!”
這時,胡喜來聽到了清脆笑聲。他來不及想什麼,侏儒上官文慶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裏鑽了出來。
胡喜來俯視著他,怒目圓睜:“文慶,快讓你爹收攤回家困覺了,把人都吵死了!”
上官文慶微笑地說:“我也快被吵死了,我還希望你把打鐵店燒了呢,這樣我就可以歸家睡個安穩覺了!”
胡喜來想,這個矮鬼,話怎麼說的,這不是在刺激我嘛!他的火氣更大了,“你以為我不敢燒,是不是?”
上官文慶還是微笑地說:“我可沒有說你不敢,你要燒就燒,其實和我沒有關係,這個世界上的人都和我沒有關係。”
說完這句話,上官文慶突然就跑掉了,不一會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胡喜來懷疑他是不是鑽到那戶人家的狗洞裏去了。
鐵匠鋪子裏打鐵的聲音還在繼續,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裏麵的人根本就沒有把他當回事。胡喜來氣得渾身發抖,盡管如此,他還是下不了決心點燃鐵匠鋪。最後,他還是大聲地罵了幾句,無奈地走了。那個晚上,胡喜來一夜未眠。
第二天,人們看到他打開小食店的木板門時,他的眼圈黑黑的,像塗了一圈墨。他的目光落在斜對麵不遠處的鐵匠鋪,打鐵的聲音照常傳來,他想等鐵匠鋪開門後過去和他們理論理論,讓他納悶的是,鐵匠鋪一整天也沒有開門。就是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鐵匠鋪子也沒有開門,打鐵聲卻不分晝夜地不停傳出,不知道上官清秋和他兩個徒弟在搞什麼鬼。胡喜來想,長久這樣下去,他離死不遠了,如果他死了,就是被打鐵的聲音吵死的。
這天中午,一個收購草藥的外鄉人走進了悅來小食店。
外鄉人往哪裏一坐,對胡喜來說:“來一斤豬頭肉,溫壺水酒。”
胡喜來點了點頭:“還要點什麼嗎?”
外鄉人想了想:“等我酒喝完了,你再給我煮碗芋餃吧!”
胡喜來說:“好咧——”
外鄉人看著胡喜來切豬頭肉,問道:“胡老板,你今天怎麼氣色不好?是不是昨天晚上被老婆欺負了呀?”
胡喜來說:“瞎講!”
外鄉人哈哈大笑。
不一會,酒菜上來了。外鄉人自顧自地吃喝。這個時候,就他一個客人,胡喜來閑得無聊,就坐在外鄉人的麵前,說:“你好久沒來了呀,最近跑些什麼地方?”
外鄉人喝了口酒說:“是呀,好久沒有來唐鎮了,你們這地方太偏了,難得來一次!這些天,都到別的山區收貨。現在生意不好做哪,累死累活,就是賺不到幾個銅錢。”
胡喜來說:“是呀,賺口飯吃不容易,都不容易。”
外鄉人笑了笑說;“還是你好,守著一個小店,旱勞保收,不用東奔西跑。”
胡喜來說:“也難,也難!”
外鄉人突然提出了一個問題:“最近,唐鎮有沒有來過一個紅毛鬼?”
胡喜來吃了一驚:“什麼紅毛鬼?”
外鄉人說:“別緊張,不是真鬼,是個外國人,長了一頭的紅頭發,見過他的人就稱他為紅毛鬼。”
胡喜來有些納悶:“外國?還有長紅頭發的人?”
外鄉人說:“聽胡老板的口氣,那個紅毛鬼沒有到過唐鎮。”
胡喜來問:“他會來嗎?我倒想見見紅頭發的人是甚樣子的!”
外鄉人說:“也許會來。他是個傳教的人,到處走,說不定哪天就來到唐鎮了。”
胡喜來說:“傳什麼教?”
外鄉人說:“好像叫什麼耶穌教,讓人信上帝什麼的,就像信觀音菩薩那樣。”
胡喜來說:“有人信嗎?”
外鄉人說:“當然有,信的人還不少呢。你曉得嗎,紅毛鬼在汀州城裏傳教時,不少人隨他信教,這可惹起了軒然大波,黃龍觀裏的白眉道長不幹了,說他是邪教,要大家抵製紅毛鬼。光說還不要緊,白眉道長還派人把紅毛鬼捉了,想逼他離開,甚至還想弄死他。後來,紅毛鬼的信徒報了官,白眉道長無奈,就把他放了。盡管放了他,白眉道長鼓動他的信眾,不斷地給紅毛鬼製造麻煩。終於有一天,紅毛鬼離開了汀州城,到山區裏去傳教。”
胡喜來說:“有這樣的事情?紅毛鬼就一個人傳教?”
外鄉人點了點頭:“就一個人。”
胡喜來說:“這個紅毛鬼膽子夠大的。他不怕土匪什麼的?”
外鄉人說:“不怕。好像聽傳聞說,有一回,紅毛鬼還真碰到了土匪。土匪把他捉去後不久,就把他放了,還送給他不少銅錢做盤纏。”
胡喜來吃驚地問:“為甚?”
外鄉人說:“據說,那些土匪也信了他的教。”
胡喜來倒抽了一口涼氣:“還真邪了!”
外鄉人哈哈一笑:“你看,你看,說著說著,酒也喝完了,肉也吃光了,快去給我煮芋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