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3(3 / 3)

胡喜來也笑笑:“還是你們見識廣,曉得這麼多事情。”

說完,他就去煮芋餃了。

冬子沒有告訴姐姐李紅棠,就在舅舅遊秤砣離開他們家的那個晚上,他做了個奇怪的夢。冬子夢見遊秤砣穿著一身白色的衣服,騎著一匹竹子紮的白紙糊成的馬飛上了天。他一直不明白那輕盈的紙馬怎麼能夠承受舅舅那粗壯的身體。那紙馬他隻在專賣死人用品的壽店裏看到過。自從那個晚上後,冬子一每次經過壽店時,就會停住腳步,目光落在店裏的一匹紙馬上,幻想著它飛起來。這時,壽店的主人李駝子就會走出店門,笑著對他說:“冬子,你快走吧,不要看這些東西,這些東西不是你能玩的。”李駝子是個駝背,他的背上壓著一團高高隆起的死肉,他一生未娶,靠做死人用品為生。他的手藝出奇的好,據說是無師自通,他紮的紙人紙馬惟妙惟肖,像真的一樣。冬子聽了他的話,就會默默離開,他會突發奇想,李駝子會不會在某天騎著自己紮的紙馬飛走?

冬子家的晚稻收割完的第二天早上,他們家裏充滿了穀子的香味。晚稻收成了,冬子知道,姐姐李紅棠又要開始四處去尋找母親了,她要到離唐鎮更遠的山裏和村落去尋找母親。收割晚稻的這幾天裏,稻田裏都沒有出現父親李慈林的影子,他還是行蹤詭秘,不知道在幹些什麼事情。李慈林還是叫了幾個人還幫助他們收割晚稻。

這天早晨,晴朗。從天井上可以看到瓦藍的天,還可以聞到清新的露水味兒。李慈林又是一夜未歸,李紅棠把冬子叫起來吃過早飯,就準備出發去尋找母親。李紅棠摸著弟弟的頭說:“冬子,你要乖乖的,莫要亂跑,午飯也給你做好了,到時你自己熱熱吃。等著我歸家來。”冬子點了點頭。他突然發現臉色蒼白的姐姐頭上有了一綹白發。那綹白發刀子般刺進了冬子的心髒,疼痛不已,姐姐才十七歲,正是含苞待放的年齡,怎麼就有白頭發了呢。他想告訴秀美的姐姐,可他說不出口,他要說出口,對姐姐無疑又是一種傷害,殘忍的傷害。

李紅棠正要出門,門口跌跌撞撞地衝進來一個人。

這是個滿頭大汗的少年,他衝李紅棠哭叫道:“阿姐,我爹他,他——”

來人是遊秤砣的兒子遊木鬆。

李紅棠心裏一沉,明白大事不好,但她還是故作鎮靜地說:“木鬆,你慢慢說,到底怎麼了?”

遊木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爹,我爹他,他走了——”

李紅棠明白了遊木鬆是來報喪的,聽完他的話,李紅棠一口氣憋不過來,就昏倒在地。冬子呆立在那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想,舅舅是不是騎著那匹紙馬飛走的。遊木鬆蹲下來,一手抱起李紅棠,一手掐住她的人中,口裏悲傷地說:“阿姐,阿姐,你醒醒呀,阿姐——”

……

冬子滿臉哀傷,沉默地經過阿寶家門口時,阿寶看見了他。此時,他眼中根本就沒有阿寶,阿寶跟在他的身後說:“冬子,你莫要難過哇,我曉得你舅舅死了。”

冬子沒有說話,他懶得說話。

阿寶又說:“冬子,你曉得嗎,我也很難過,真的很難過。”

冬子繼續往前走著,他心想,舅舅不是死了,而是騎著漂亮的紙馬飛走了。總有一天,他還會騎著白色的紙馬回來的。他的心裏酸酸的,淚眼迷蒙。跟在他身後的阿寶也哭了,抽抽噠噠地哭。路人都用悲憫的目光看著他們,有心軟的女人也情不自禁地抹淚。

冬子來到了李駝子壽店的門口,站在那裏,眼淚汪汪地注視著店裏的那匹紙馬。李駝子走了出來,輕聲地問冬子:“冬子,你要什麼呢?”冬子手指了指那匹紙馬,哽咽地說:“駝子大伯,你能把紙馬給我嗎?”李駝子慈祥地說:“冬子,想拿走就拿走吧。”冬子說:“駝子大伯,可是我現在沒有錢給你。”李駝子轉身走進店裏,取出了紙馬,走回到冬子的麵前:“冬子,難得你一片孝心,你拿走吧,我不收你的錢。”冬子說:“駝子大伯,等我長大賺錢後一定還你的,就算是我和你賒的。”李駝子歎了口氣:“冬子,不要多說了,你快把紙馬拿走吧!”

冬子的雙手把紙馬高高舉起來,沿著小街朝東麵走去。

走到阿寶家門口時,冬子停住了腳步,回過頭對阿寶說:“阿寶,你歸家去吧。”

阿寶點了點頭。

這時,他們看到一身白袍的李公公在不遠處迎麵走來,他的手上拄著一根油過漆的木質龍頭拐杖。阿寶心裏清楚,他手中的這根龍頭拐杖是他爹張發強花了兩天時間雕刻而成的。當時,阿寶不知道誰需要這樣的龍頭拐杖,沒想到它會出現在李公公的手上。李公公在街上慢慢地踱步,人們都笑著和他打招呼,他也有禮有節地朝問候他的人點頭致意,唐鎮沒有人能夠這樣被人們尊重。

冬子舉著紙馬和李公公相遇了。

冬子冷冷地看著他,沒有避讓他。

李公公麵露出不動聲色的笑意,躲到了一邊,他的目光落在冬子秀氣而又哀傷的臉上。冬子徑直走了過去。李公公注視著冬子欣長的背影,白色的眉毛抖了抖,吞下了一口口水。

冬子就那樣舉著紙馬,走出了唐鎮的小街,朝遊屋村走去。

遊秤砣死後,李慈林出現了,像是從某個老鼠洞裏鑽出來的,頭發蓬亂,胡子拉茬,滿臉陰霾,目光悲切。他和自己的兒女一樣,來到了遊秤砣的家裏。遊秤砣的屍體放在廳堂裏的一塊門板上,屍體的上麵遮著一塊白色的土布。他的遺孀以及孩子還有李紅棠和冬子披麻帶孝地站在屍體的左側。

李慈林把一條麻布紮在額頭上,跪在遊秤砣的屍體旁邊,號啕大哭。他的哭聲像深夜迷茫的山林裏傳來的狼嚎,淒厲而詭異。餘水珍麵無表情地看著這個曾經和丈夫親如兄弟的人,什麼也沒有說。在李慈林麵前,餘水珍一家人都克製住了情緒,顯然遊秤砣在死前和他們說過什麼。冬子也冷冷地看著痛哭流涕的父親,他弄不清楚父親的哭聲和淚水是不是真的。

送葬的時候,餘水珍和兒子們哭天搶地,李紅棠也哭得像淚人兒。冬子卻沒有哭,李慈林見狀,給了他一巴掌:“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舅舅生前對你那麼好,他過世了你卻連眼淚也不流一滴!”那巴掌打得很重,冬子的半邊臉立即紅腫起來,呈現出五個明顯的手指印,他覺得半邊臉火燒火燎的痛,那個耳朵也嗡嗡作響。

就是這樣,冬子也沒有哭出來。

他心裏一直堅持一個想法:舅舅遊秤砣沒有死,他隻不過是騎著白色的紙馬飛到天上去了,總有一天,他還會騎著白色的紙馬回來的……

李慈林給遊秤砣辦完喪事,就對餘水珍說:“我接你們到鎮上去住吧,這樣也有個照應。”

餘水珍搖了搖頭,臉上擠出了苦澀的笑意:“不用了,謝謝你的好意,遊屋村也很好,我們會好好活下去的。對了,你師兄臨死前,有一句話讓我轉告你,如果以後四娣歸家,你好好好待她!如果她真的一去永不回了,你也要好好待兩個兒女。”

李慈林說:“這是當然的。”

李慈林帶著兒女離開了遊屋村。

餘水珍帶著兒子們把他們送到了村口。那時,陰風四起,山野一片蒼茫。他們走出一段路後,李紅棠回頭望了一下,看到餘水珍不停地抹眼睛,遊木鬆在拚命地朝她揮手。

李紅棠怎麼也想不到,他們和餘水珍一家的這次分手,竟成了永訣。不久後,餘水珍帶著兒子們離開了遊屋村,離開了這片山野,走的時候沒有和他們告別,在此之前,也沒有透露半點要走的口風。也許遊秤砣臨死前就已經作出了讓他們離開的決定,他已經不能保護他們了,也已經感覺到了唐鎮的危險,可是,哪裏是真正的世外桃源?哪裏才是人們真正的樂土?隻要是有人存在的地方,就會有凶險!

遊秤砣死後,唐鎮很多人都覺得十分惋惜。他的死因成了人們茶餘飯後議論的談資。據說,遊秤砣死前的那個晚上,大聲地吼叫了一夜,他沙啞的聲音在遊屋村的天空中回蕩,整個遊屋村的人都被他淒厲的吼叫聲震得心驚膽戰。遊秤砣的吼叫聲在清晨的風中消散之後,人們就聽到了遊家人撕心裂肺的哭聲,他們才知道遊秤砣已經死了,再也不能保護村民了。有人說他在練絕門武功,走火入魔不能自拔,結果喪生;有人說,遊秤砣得了一種怪病,那種無藥可醫的怪病最終奪去了他強硬的生命;還有人說,遊秤砣是冒犯了神靈,被神靈懲罰,死於非命。

流傳最廣泛的是最後一種說法。

這種說法是不是從臭氣熏天的尿屎巷裏流傳出來的,沒有人去考證。

反正這種說法有鼻子有眼的,不久就被唐鎮的大部分人所接受。

傳說那個皓月當空的深夜,遊秤砣喝完酒後走出了李慈林的家門。他踉踉蹌蹌地穿過寂寞的小街,朝鎮東頭走去。當他路過鎮東頭的土地廟時,醉倒在了廟門口的那棵古樟樹下。他惺鬆的醉眼中出現了一個白發老嫗,白發老嫗拄著一根拐杖來到了他的麵前,和顏悅色地對他說:“你喝醉了,趕緊回家去吧,秋天的夜風涼,在這裏睡覺會受風生病的!”遊秤砣自持自己習武出身,體質好,就衝著白發老嫗沙啞著嗓子吼叫道:“我沒事的,就是落雪的冬天,我都敢下河洗澡,這又算什麼!”白發老嫗又關切地說:“不要逞能呀,多少英雄好漢逞能,結果死於非命!還是聽我這個老太婆一句話,快點回家去吧!”遊秤砣非但沒有領白發老嫗的好意,反而出言不遜:“你這個死老太婆,我就是死在這裏又和你何幹!快滾開,不要在這裏煩我!”白發老嫗歎了口氣就在他麵前消失了。過了一會,遊秤砣覺得胃裏翻江倒海,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對著古樟狂吐,從他口中吐出的穢物汙染了古樟的樹皮。這還不算,他吐完後又順勢往古樟樹上撒了泡長長的臊尿。古樟樹可是土地老爺的神樹,豈容遊秤砣這個凡夫俗子玷汙,當下土地老爺就發了火,降禍到了他的頭上。遊秤砣撒完尿,就覺得自己的頭被什麼東西擊打了一下,他頓時清醒過來。此時清醒過來已經晚了,如果他能夠聽那個白發老嫗的勸告,離開這裏,就萬事大吉了,他那知道那個白發老嫗就是土地娘娘。清醒過來的遊秤砣的腦袋裏像釘進了一枚鐵釘,疼痛難忍,他一路跌跌撞撞地朝遊屋村方向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