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5(1 / 3)

第五章

那個男子擔心的事情發生了。

胡天生像隻折斷翅膀的大鳥從高高的古樟樹下墜落下來。男子聽到胡天生肉體撞擊地麵發出的沉悶的聲響後,呆了。過了好大一會,他才從震驚中清醒過來,撲過去。胡天生麵向大地趴在那裏,男子把他單薄的身子翻了過來,看到他七竅流血的臉。男子心裏哀嚎了一聲:“孩子,你怎麼能爬到這棵樹上玩呀!這不是找死嗎,誰敢對這棵樹不敬哪!”

男子馬上抱起胡天生癱軟的身體,朝唐鎮小街狂奔而去。

胡天生死了,他單薄的身體在鄭老郎中中藥鋪子裏的病榻上漸漸冰冷和堅硬,他的口袋裏還裝著那半塊蛇糖。胡天生母親撲在他的屍體上,失聲痛哭,邊哭邊嚎:“細崽哇,你好狠心哇,你狠心地扔下我不管了哇——”他哥哥站在那裏,淚水橫流,渾身顫抖。胡喜來眼中積滿了淚水,可怎麼也落不下來,他麵色鐵青,突然衝到鄭老先生的麵前,雙手抓住他的衣襟,吼叫道:“你不是神醫嗎,你怎麼不把我兒子救活呀,這是為甚麼,為甚麼——”鄭老郎中臉紅耳赤,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你,你放開我,放開我,你兒子的死不幹我事,我,我,我已經盡力了——”

……

冬子在閣樓上,看到胡喜來抱著胡天生的屍體回到家中。很多人跟在他的身後,有人說,孩子的屍體不能放在家裏,也不能放在鎮上,趕快送到山上埋了吧!胡喜來根本就不理會這些,固執地把兒子的屍體抱回了家。唐鎮有個傳統,沒有上壽,也就是說沒有到六十歲死的人,都是短命鬼,這樣的人死後會變成厲鬼,特別是孩子,所以,唐鎮人是不會把這樣的死人放在家裏停放的,如果是在家裏死的,應該馬上就抬到鎮子外麵的山上埋葬,如果是在鎮子外頭死的,連鎮子都不能抬進來。

冬子的頭皮一陣陣發麻,他不想看到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他心裏異常清楚,在鐵匠鋪縱火的人就是胡天生。他沒有死於唐鎮人之手,卻莫名其妙地從土地廟門口的古樟樹上掉下來摔死了。

冬子的內心極度寒冷。

冬子甚至想,是不是自己害死了胡天生,這個想法十分奇怪。

冬子更奇怪的是,就在胡天生死後,鐵匠鋪子的打鐵聲停止了。聽不到那打鐵的聲音,冬子心裏有種失落感。打鐵聲消失後,唐鎮小街上充滿了胡天生母親的哀嚎聲。

冬子坐在閣樓上苦思冥想,可什麼問題也想不明白。

這時,阿寶踩著嘎吱嘎吱亂響的樓梯走了上來。

阿寶坐在冬子的旁邊,側著臉看了看沉默無言的冬子,他也沒有說話。阿寶總是受冬子的情緒影響,冬子高興,他也會高興,冬子憂傷,他也會憂傷,冬子沉默,他也沉默。

冬子先打破了沉默:“阿寶,你說人死了還會想吃蛇糖嗎?”

阿寶搖了搖頭:“不曉得,我沒有死過。”

冬子說:“是不是也應該給天生送一匹紙馬。”

阿寶不解:“為什麼?他又不是你舅舅。”

冬子說:“還是應該給他送一匹紙馬,可是我沒錢,駝子大伯不一定會賒給我了。”

阿寶歎了口氣:“可惜我也沒錢,不然我借給你的。”

冬子說:“媽姆在就好了,我和她要錢,她一定會給我的。”

阿寶說:“阿姐又去找你媽姆了?”

冬子點了點頭:“不曉得甚麼時候才能找到。”

阿寶安慰他:“會找到了,冬子,你媽姆一定會回來的。我昨天晚上做夢也夢見你媽姆歸家了,還帶了很多山上的野果回來,你還叫我過來一起吃,那野果水靈靈的,很甜!”

冬子說:“真的?”

阿寶點了點頭:“真的,好甜!”

冬子吞咽了一口口水:“我怎麼就夢不到媽姆呢?”

阿寶無法回答冬子這個問題,就像他不知道胡天生為什麼會死一樣。他話鋒一轉:“冬子,剛才胡喜來到我家來了。他求我爹給天生做一口棺材,我爹說他從來沒有打過棺材,讓他去羊牯村找專門打造棺材的洪師傅,他說太遠了,來不及了。我爹很為難,不知怎麼辦。想不到,胡喜來給我爹跪下了,他哭著說,花多少錢都行,那怕傾家蕩產,他也要給天生做一副棺材,把他好好地安葬了。你曉得我爹是個實在人,他也很傷感,答應給天生打一副小棺材。”

冬子說:“胡喜來是個小氣得出屎的人呀!”

阿寶說:“是呀,我也想不通。”

冬子又沉默了,自從母親失蹤,他沒有像今天一樣和阿寶說這麼多話。不一會,他站起來,下樓,朝門外走去,阿寶屁顛屁顛地跟在他後麵。冬子來到李駝子的壽店門口,停住了腳步。

李駝子正在店裏用竹片紮著什麼,背對著店們,他們看不清李駝子的後腦勺,看到的是他背上那個巨大的肉瘤。冬子覺得奇怪,一直擺滿紙人紙馬紙房子的壽店裏空空蕩蕩的,那些東西都跑哪裏去了呢?

李駝子好像背上那個沉重的頭瘤上長了眼睛,他說話的聲音從店裏傳出來:“是冬子吧,你是不是想要個紙馬送給天生呀?”

冬子奇怪李駝子怎麼知道自己的心思。

“你們回去吧,店裏的紙人紙馬都被胡喜來買走了。胡喜來還是真舍得花錢!我在唐鎮開店這麼多年,沒見過誰給短命死的人買那麼多壽品的,胡喜來是第一人。他是真的心疼天生的哇!可憐的天生,怎麼說沒就沒了呢!對了,你們莫要到胡家看熱鬧,你們還小,離死人遠點。”

冬子聽到胡天生母親的哭嚎,他想,自己死了,父親李慈林會這樣對待他嗎?

這是個古怪的問題。

胡天生在家裏停了兩天,才入土安葬。安葬他的那天,是個陰天,風刮得猛烈,除了他家裏人,沒有其他人去送葬,唐鎮人怕染上凶煞之氣。胡喜來一家把胡天生安葬後,唐鎮人並沒有因此而平靜,他們膽怯的心被胡天生的死攪得忐忑不安。那天早上,在臭氣熏天的尿屎巷裏傳出了這樣一個說法:胡天生和遊秤砣一樣,是冒犯了神靈而死的,土地爺和土地娘娘已經震怒了,不會放過一個對他們不敬的唐鎮人。本來是庇護當地百姓的土地神,現在卻一次次懲罰當地子民,這無疑讓唐鎮人極度恐慌。

上官清秋的鐵匠鋪在胡天生安葬的這天上午重新開了門。不見他的兩個徒弟,他獨自一人坐在店裏的竹靠椅上抽水煙。他手中端著的是個嶄新的黃銅水煙壺,臉上呈現漠然的神色。兩個徒弟都是他的女婿,他很放心把自己的手藝傳給他們,本來他要把手藝傳給兒子上官文慶的,沒想到兒子是個侏儒,手無縛雞之力,如何打鐵。他死也不明白,為什麼會弄出上官文慶這樣一個怪東西,難道是上輩子造了孽。想起上官文慶,他心裏就特別不舒服,所以他幹脆就不想了,甚至連見也不想見兒子,上官文慶似乎也有自知之明,總是躲著滿臉漆黑的父親。上官清秋把兩個女婿當成了自己的兒子,繼承他的衣缽,這兩個女婿也讓他滿意,活幹得漂亮,做人也忠厚老實。

鐵匠鋪重新開門,在唐鎮也算一件大事,不亞於胡天生死的大事。消息很快地在唐鎮風傳,不一會就傳遍了唐鎮的每個角落。鐵匠鋪在唐鎮人的生活中有著重要的位置,全鎮人使用的鐵器都來自上官清秋的鐵匠鋪,他一下子關門那麼久,唐鎮人怎麼能夠習慣得了。聽說鐵匠鋪又開張了,許多人都來看,有人是來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人是想買點需要的東西。

上官清秋一鍋煙還沒有吸完,就被紛紛趕來的人們吵鬧得不得安寧。

有人說:“上官鐵匠,有人說你死了呢,那麼長時間也不開店門。”

上官清秋嗬嗬笑了:“我要死了還能在這裏和你說話?是誰吃得太飽了,瞎嚼舌頭?”

那人說:“好像是沈豬嫲講的。”

上官清秋說:“沈豬嫲的話你也信?她讓你去吃屎你也去吃?”

那人說:“這倒是,她的話還真是不能信。上官鐵匠,你手上的水煙壺不錯呀,花了不少錢買的吧?”

上官清秋又嗬嗬地笑了:“哦,這個水煙壺呀,是李公公送的,聽說是從京城裏帶回來的,你看看,上好的黃銅打造的,不錯吧!”

那人說:“唧唧,還真是好東西!李公公能送你這麼好的貨色,李公公真看得起你喲!”

上官清秋得意地說:“那當然,那當然,你不要瞧不起我這個黑烏烏的打鐵匠,在李公公眼裏,我也是塊寶咧!”

又有人說:“上官鐵匠,這段時間,你關著店麵,沒日沒夜的打鐵,到底在幹甚麼呀?”

上官清秋很吃驚的樣子:“你說什麼?”

“你難道沒有聽清楚?我說這些日子你關起店門來,沒日沒夜打鐵呀,到底在做什麼?”

“有這事嗎?這段時間我不在唐鎮呀,我帶著兩個徒弟到外地去了,外地的一個朋友有一批活要趕,人手不夠,讓我們去幫忙,我們怎麼可能在店裏打鐵呢?”

“那出鬼了,全鎮人都可以作證的,大家都聽到了從你店裏傳出的打鐵的聲音,白天還好,到了晚上,打鐵的聲音很響的,吵死人了,特別是胡喜來,都快被你打鐵的聲音逼瘋了!”

“沒有的事情,沒有的事情,那真的可能出鬼了。”

……

上官清秋死活不承認他們這些日子閉門打鐵的事情,唐鎮人覺得十分蹊蹺。

如果真的不是出鬼了,那麼,上官清秋一定是在說謊,他在欲蓋彌彰。他為什麼要說謊?這是一個謎,這裏麵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埋葬完兒子的胡喜來回到了鎮街上,他看到了鐵匠鋪店門大開,還圍了不少人。他麵容悲戚地經過鐵匠鋪門口時,停了下來。有人發現了這個可憐的人,輕輕地說了一聲:“胡喜來來了!”

大家的目光轉向了他。

上官清秋的目光和胡喜來的目光相碰,鐵匠的目光慌亂地避開,顯得有些尷尬。胡喜來卻瞪著他,眼睛裏噴出悲傷和憤怒交織的火焰。此時的上官清秋在他眼裏,是個十惡不赦的怪物。胡喜來已經在心裏殺死了他上千次上萬次,這些日子,他不止一次想過,如果見到上官清秋,他要給他一點教訓!現在他麵對著上官清秋,許久以來的折磨和喪子之痛令他血脈賁張,他朝上官清秋緩緩地走過去,每走出一步,他的身體就顫抖一下。人們紛紛閃開,心驚肉跳地等待著什麼,沒有人上前勸阻胡喜來。

上官清秋的眼皮跳了跳,他心裏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他把手上鋥亮的黃銅水煙壺放在了一邊,朝胡喜來迎過去,站在了鐵匠鋪門口:“喜來老弟,看上去,你的火氣很大呀!”

上官清秋個子很高,雖說沒有李慈林那樣粗壯,卻也是唐鎮數一數二的大力之人,如果光比力氣,李慈林也不一定是他的對手,就是他現在五十多歲的人了,很多年輕人也沒有他這樣的氣力,就是他的兩個徒弟,和他也沒法比。胡喜來沒有說話,一步一步朝上官清秋逼過來,離他隻有一步之遙時,上官清秋伸出長長的雙手,擋在了胡喜來的麵前:“喜來老弟,你給我站住!你說說看,我那裏做過對不住你的地方?”

胡喜來停住了上前的腳步,他的臉漲得通紅,渾身顫抖,牙咬得嘎嘎作響,一聲不吭,隻是用仇恨的目光瞪著上官清秋,他在用目光殺死上官清秋。

有人說:“鐵匠,你沒日沒夜閉門打鐵,吵著胡喜來了!胡喜來的兒子也死了,他不找你找誰呀!”

上官清秋雙眼炯炯有神地注視著胡喜來,隻要胡喜來敢輕舉妄動,自己就會出手,但是在胡喜來沒有動手之前,他是絕對不會先出手的,這也是他一生做人的原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上官清秋接上那人的話茬:“我說過,這些日子我帶著兩個徒弟出遠門去了,根本就不在唐鎮,如果在唐鎮,我們是不會在晚上打鐵的,我們也是人,難道不要困覺?況且,我們在唐鎮也沒有那麼多活要幹,照你們說的那樣,我早發大財了。喜來老弟,你也是個明白人,你說說,我講的在不在理?我現在才知道天生歿了,我心裏也很難過,天生是個好孩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