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上官清秋用粗糙的手背抹了抹眼睛。
人越圍越多。
這時,傳來陰陽怪氣的聲音:“你們這是在幹什麼呀——”
大家知道,是李公公來了。果然,李公公拄著龍頭拐杖走了過來。人們給李公公讓開了一條道,都用崇敬的目光和獻媚的表情迎接李公公。上官清秋見李公公來到他和胡喜來的麵前,便朝李公公微微彎了彎腰說:“李公公,你老人家也來了!”
李公公笑笑:“沒事出來走走,見此處喧嘩,就過來瞧瞧。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
上官清秋說:“沒甚麼大事,隻是喜來老弟弟太悲傷了,有點想不開。”
李公公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換上了一副悲天憫人的麵孔:“喜來哪,天生走了,的確讓人心疼哪!可這不能怪清秋,不是他害死天生的,你說,對不對?如果是清秋害死天生,我也會為你作主的!問題是,天生的死和清秋沒有一點關係,你找清秋,是不是沒有道理?我作為一個長者,比你們多吃幾年的米穀,也比你們多些見識,我想說說公道話,鄉裏鄉親的,抬頭不見低頭見,和為貴哪!你們說,對不對?”
胡喜來無語。
上官清秋連聲說:“公公說得在理,在理!”
很多人私下裏說:“李公公真是見過世麵的人,說的話句句都有道理。”
人越圍越多,裏三層外三層的,李公公成了中心,上官清秋和胡喜來的中心位置很快就被轉換了。李公公自從回到唐鎮,第一次麵對如此之多的唐鎮人說話,也就是說,他第一次在唐鎮的非正式集會場合麵對唐鎮百姓發表自己的觀點。看到越來越多的人,李公公難掩內心的激動,他內心的激動隻能從他的眼神中表現出來,他臉上還是一副悲天憫人的神色,大聲地說:“今天,老夫借著這個機會,和大家說一件事,也就是關於土地廟的事情。大家想想,在短短的時間裏,土地廟那邊就出了許多事情,遊武師死和土地廟有關,天生也是從老樟樹上摔下來的,這給我們全鎮人敲響了警鍾哪!為什麼會這樣呢?大家心裏和老夫一樣明白,土地爺和土地娘娘怪罪我們了,這樣下去,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大事情呢!老夫有個提議,不知當不當說?”
有人大聲說:“李公公,你說吧,我們聽著呢!”
李公公清了清嗓子,環顧了一下四周,繼續說:“天生走後,老夫茶不飲飯不思,夜不能寐,老夫為唐鎮擔心哪!我想了良久,決定重新修建土地廟,也給土地爺和土地娘娘重塑金身,以求土地爺和土地娘娘的原諒,庇護我們唐鎮人平安!”
大家交頭接耳,小輕地議論紛紛。
主要議論的話題就是,修土地廟要花很大的一筆錢,這筆錢由誰出?
李公公看出了大家的心思,他說:“大家靜靜,聽老夫把話說完。”
大家安靜下來。
李公公清了清嗓子說:“大家不要擔心錢的問題,重建土地廟的全部費用有老夫來承擔,造福桑梓的事情,老夫責無旁貸!希望得到大家支持,老夫出錢,大家出力!”
圍觀者中有人大喊:“李公公萬歲!”
大家發現,喊話的人是李騷牯。李騷牯用手捅了捅旁邊的兩個男子,那兩個男子也呼喊道:“李公公萬歲”
有些人也跟著喊:“李公公萬歲!”
也有人喊:“李公公好人哪,是我們唐鎮的活菩薩哇!李公公回到家鄉來就是為了我們過上好日子的,難得呀!”
“……”
李公公眼睛裏流露出興奮的光芒,他揮了揮手,示意大家靜下來,他還有話要說。場麵又平靜了,李公公向大家作了個揖,大聲說:“謝謝父老鄉親的抬愛,萬歲不敢亂說的,傳出去,要殺頭的!老夫隻是盡一份綿薄之力,無足掛齒!另外,老夫有個不情之請,請求大家以後不要叫我李公公了,現在不是在京城,也不是在宮裏,這樣叫著不合適,老夫心裏也不舒服,大家還是叫我順德吧,順德這個名字是老夫的爺爺給我起的,叫起來也算順口,大家以後就叫我順德吧!老夫在此感謝鄉親們了!”
李騷牯又帶頭喊道:“順德公萬歲!”
……
李公公出錢重新修建土地廟,這件事情衝淡了人們對鐵匠鋪關門的日夜裏打鐵聲傳出的疑問,也衝淡了胡喜來對上官清秋的仇恨,胡天生死了也不能複活了,日子還得繼續過下去,無論是溫暖還是寒冷,況且,鐵匠鋪晚上已經不會再有打鐵的聲音傳出了,胡喜來心安了許多。土地廟在光緒二十九年十月的一個吉日開始重新修建,這一天是唐鎮人的大日子。
修建土地廟的這天,唐鎮人一大早就拿著三牲供品,到土地廟去燒香照燭,虔誠祭拜。李紅棠也帶著冬子到土地廟去祭拜,她跪在土地爺和土地娘娘的泥塑前,祈禱自己盡快的找到母親。祭拜完後,她又踏上了尋找母親的道路。
李紅棠走後,冬子覺得肚子隱隱作痛,就到尿屎巷裏去屙屎。
他剛剛找個茅坑蹲下來,就聽到隔壁的茅坑裏有人在說話。
“你曉得李公公重修土地廟是為了甚麼嗎?”
冬子清楚,這是沈豬嫲的聲音。
“不曉得呀,你說說看。”
“我告訴你,你可不要傳出去呀!”
“好,我不會傳出去,你講。”
“李公公重修土地廟是為了他自己,聽人說呀,李公公沒兒沒女,上一輩子造了惡,今生才會當太監,這個閹人也不曉得哪裏來的那麼多錢,他留著那麼多錢也沒用,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拿錢出來重新修建土地廟,是為自己積德呀,是為了讓土地爺庇佑他來生不要再當太監!”
“你聽誰說的?”
“你不要管我聽誰說的,反正這事八九不離十。”
“你小心喲,不要亂說了,被人聽到,對你不利的,人家李公公好心為大家辦事,你卻背後說人家壞話!”
“你怎麼能這樣說我,我哪裏說李公公的壞話了,我說的是事實。”
“事實個鬼呀,你說的話有幾句是真的,當時,你不是說上官清秋死了嗎,是鬼魂在打鐵店裏打鐵的嗎,現在上官清秋回來了,也把店門打開了,你還怎麼說?”
“這——”
“所以呀,做人要積點口德,亂說話是要遭報應的!”
“……”
沈豬嫲屙完屎走出了茅房,重重地關上了茅房的木板門。沈豬嫲的木屐聲嘎噠嘎噠消失後,冬子隱隱約約感覺到沈豬嫲要發生什麼不妙的事情。冬子這兩天的肚子不好,他想了老半天,不知道是因為什麼。那天,李公公留下來是蛇糖,他一直沒吃,把它藏在了一個姐姐發現不了的地方。昨天上午,他想起了那塊蛇糖,突然覺得特別饞,就取出了那個小紙包。他已經打不開那個小紙包了,蛇糖和紙已經完全粘在了一起。他把上麵能夠撕掉的紙努力地撕掉,在撕紙的過程中,冬子拚命地咽著口水,最後,他連紙帶糖放進了嘴巴裏。吃完那塊蛇糖,冬子感覺到自己變了一個人,突然對李公公產生了某種好感,並不是那麼討厭他了,但他的淺意識裏還是對李公公有懷疑和恐懼。可是,到了下午,他的肚子就開始隱隱作痛,老是想著要上茅房。他蹲在茅坑上麵,怎麼使勁也屙不出屎來。
冬子十分難受。
冬子蹲了很長時間,憋得麵紅耳赤,還是屙不出屎來。他隻好作罷,用幹稻草擦了擦屁股,就站起來,提上了褲子。他還沒有係上褲帶,就聽到有吵吵嚷嚷的聲音從街上傳過來。
又出什麼事了?
好奇心使得冬子的心奇癢無比,他以最快的速度衝出了臭氣熏天的尿屎巷。
沈豬嫲果然出事了,她披頭散發,五花大綁,一隻腳還蹬著木屐,一隻腳光著,她喊叫著,被幾個人餘姓族人押著,穿過悠長的小街,朝鎮東頭走去。他們後麵跟著很多看熱鬧的人,冬子也跟在後麵,心裏忐忑不安。阿寶在人流中穿來穿去,看到了冬子欣長的身影,喊叫道:“冬子——”冬子回過頭發現了阿寶,阿寶跑過來,冬子伸出手拉住了阿寶的手。阿寶說:“冬子,你的手好涼哇!”冬子沒有理會他的話,拉著他的手跟在人群後麵,往鎮東頭走去。
土地廟門前的那片空地上聚集了很多人,廟門口的台階上站著幾個麵色冷峻的老者,冬子知道,他們是唐鎮幾個大姓氏的族長,一般鎮裏有什麼重要的事情,他們都會在一起商量解決。餘姓的族長見沈豬嫲押到,往前跨了半步,威嚴地喊道:“把沈豬嫲帶上來!”
沈豬嫲掙紮著大聲喊道:“我犯了甚麼罪,你們綁我,我到底犯了甚麼罪——”
她賴在地上,耍潑。圍觀著對著她指指點點,冬子突然覺得沈豬嫲特別可憐。
幾個人把她拖起來,押上台階時,她腳上的那隻木屐也掉了。她站在台階上,對餘姓族長怒目而視:“老族長,你講講,我到底犯了甚麼罪,你讓我死也死個明白!”
餘姓族長用低沉的聲音斷喝:“住嘴,敗壞門楣的蠢女人!”
沈豬嫲渾身的肥肉亂顫,喊叫道:“我問你,我到底犯了甚麼罪,你們這樣對待我,冤枉哇!”
餘姓族長說:“你死到臨頭了,還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可惡呀!你身為餘姓人家的媳婦,不好好相夫教子,成天利用你一張臭嘴,造謠生事,實在可恨!今天我們幾個族長都來了,各姓人也在場,我就是要當著大家的麵,給你一個教訓,也給大家一個教訓,話是不能亂說的!沈豬嫲,我問你,你在尿屎巷的茅房裏說了什麼?”
沈豬嫲說:“我甚麼也沒說!冤枉呀——”
冬子納悶,為什麼不一會工夫,沈豬嫲的話就傳到了餘姓族長的耳朵裏。他聽到一個女人輕聲說:“我可沒有傳話呀!”冬子尋聲而去,發現這就是在尿屎巷茅房裏和沈豬嫲說話的那個人。
餘姓族長厲聲說:“沈豬嫲,你還嘴硬,不思悔改!來人,給我打,把她的臭嘴打爛!”
一個男子手上拿著一隻肮髒的爛草鞋走到沈豬嫲的麵前,不由分說地用爛草鞋在她嘴巴上抽打起來。沈豬嫲發出痛苦的哀嚎,她越是嚎叫,男子抽打得就越狠。
男子抽打沈豬嫲時,餘姓族長大聲說:“眾所周知,順德公為人良善,有公德心,回到家鄉後,給大家做了很多好事,現在又為了全鎮贏得土地神靈的庇護,出資重建土地廟,功得無量哇!可是,我們餘家出了個惡婦,無事生非,竟然汙蔑我們大家尊敬的順德公是圖謀私利,如此黑心黑肺之人,不但該打,裝進豬籠裏沉潭也不為過!”
有人悄悄地問:“誰是順德公?”
“就是李公公呀,以後可不能叫他李公公了,應該叫他順德公。”
“哦——”
冬子發現陽光下有許多細小的血線在飛舞,那是從被打得稀爛的沈豬嫲的嘴巴裏噴射出來的血線。冬子聞到了血腥味,他出生十二年來,從來沒有像今年一樣如此密集地聞到血腥味,他突然想到了中秋節晚上的那個噩夢,那滿河的血水使他不禁渾身戰栗。
沈豬嫲滿臉是血,已經不成人形,像是個稀爛的番茄。
餘狗子領著兩個孩子淒惶地趕來,兩個孩子見到麵目全非的母親,嚇得哇哇大哭,孩子驚恐的哭聲揪著冬子的心。他的手和阿寶的手緊緊攥在一起,阿寶膽子小,一直低著頭看自己的腳尖,不敢正視沈豬嫲的血肉模糊的臉,今日的陽光也異常的刺眼。
男子還在不停地抽打著沈豬嫲的嘴巴,手上的那隻破草鞋也染滿了鮮紅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