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5(3 / 3)

餘狗子把兩個孩子帶到餘姓族長的麵前,對孩子們說:“快跪下,求太公開恩,別再打了。”

兩個孩子哭著跪下了。

餘狗子也不顧一切地跪在地上,邊磕頭邊說:“餘太公,你看在我和孩子的麵上,饒了豬嫲吧,她再也不敢亂說話了!”

兩個孩子也學著父親的樣子,邊磕頭邊哭著說:“太公,你饒了媽姆吧,媽姆要是死了,我們可怎麼辦呀!”

“……”

餘姓族長長長地歎了口氣。

但是他什麼話也沒有說。

這時,有人說:“順德公來了!”

冬子回過頭,看到李公公拄著龍頭拐杖,麵色陰沉地匆匆而來,他的身後跟著李慈林和李騷牯。李公公今天穿的不是白色的袍子,而是黃色的袍子,黃色的袍子穿在他的身上,更顯威嚴。而李慈林和李騷牯兩人穿的是黑色的衣服,他們的腰間還挎著腰刀。冬子第一次見到父親跟在李公公的身後,他的心咯噔了一下,感覺有什麼重大的事情將要在未來的日子裏發生。

李公公走上了台階,對還在抽打沈豬嫲的男子斷喝道:“住手!”

男子停止了抽打。沈豬嫲血紅的眼珠子迷茫地望著李公公,有千萬個李公公在她的眼睛裏重疊,她喉嚨裏咕嚕了一聲,吐出了一口鮮血,嘰嘰咕咕地說出一串誰也聽不懂的話。

李公公把跪著地上的餘狗子父子挨個扶了起來,然後對著餘姓族長作了個揖,顫聲說:“餘太公,老夫在此有禮了!老夫懇請太公放過這個可憐的婦人吧,我的聲名不重要,人命關天哇!太公高抬貴手,放了這個可憐的婦人吧!”

餘姓族長咳嗽了一聲,嗓音洪亮說:“大家都看到了,聽到了,順德公是如此仁義,他有一副菩薩心腸哪!”然後,他把臉轉向瑟瑟發抖的餘狗子:“看在順德公的麵子上,就饒了這個惡婦,你把她帶回去吧,你要好好教訓自己的老婆,下次再犯事,就沒有人保她了!”

……

也就是在這天,冬子在入夜後沒有等到姐姐回家。他焦慮而又恐懼,姐姐會不會出什麼問題,姐姐要是也失蹤了,那該如何是好。冬子希望父親今夜能夠回家,父親知道姐姐沒有回來,也許會帶人去找姐姐。夜深了,冬子還是沒有等到父親和姐姐回家。心情焦慮到了極點,按耐不住,跑到阿寶的家門口,握緊小拳頭,在杉木門上使勁擂動。

張發強打開了門,看到了朦朧月光下的冬子,睡眼惺鬆地問:“冬子,你不好好困覺,大半夜的敲門做甚麼?”

冬子焦急地說:“阿姐到現在也沒有歸家,往常時,天擦黑時就歸家了,可是今天到現在也沒有歸家,阿姐不知道會怎麼樣。阿姐——”

說著,他的眼淚就流了出來。

張發強摸了摸他的頭:“冬子,莫哭!你爹呢?”

冬子哭著說:“爹也沒有歸家,他總是不歸家的,也不曉得在什麼地方。爹是不會管阿姐的,阿姐死了他也不會管的,他好像不要我們了,不要這個家了,嗚嗚——”

張發強說:“冬子,你莫哭,我們會想辦法的,你阿姐是個好姑娘,我們不會不管的!你先在這裏等著,我一會就出來!”

張發強的話在某種程度上安慰了冬子,他的心情稍微平靜了些。不一會,他聽到張發強在裏麵說:“阿寶,聽話,好好在家困覺,不要出來!”張發強舉著火把走出了門。阿寶被他媽媽攏住了,他也想和父親一起去找李紅棠。張發強關上了門,問冬子:“你曉得紅棠到哪裏去了?”冬子說:“她一直在西麵山裏找媽姆。”

張發強說:“我明白了,冬子,你回家困覺,我們會把你阿姐找回來的。”

冬子說:“我要和你們一起去!”

張發強說:“冬子聽話,晚上山路不好走,你去的話,我們還要照顧你,會影響我們找你阿姐的!你是希望我們盡快找到你阿姐呢,還是要拖我們的後腿,耽誤找你阿姐?快歸家去,在家裏好好等著你阿姐歸來。”

冬子無奈,隻好回到了家裏。

他關上門,並沒有上樓,而是把眼睛貼在門縫裏,觀察街上的動靜。

張發強沿街叫了十幾個青壯漢子,他們舉著火把,朝小鎮西頭走去。等他們走出一段後,冬子才出門,悄悄地跟在了他們的後麵。他們走得飛快,出了鎮子很快就走過了唐溪上的小木橋,一直朝西邊的山野奔去。

朦朧的月光中,天在降霜。

風肆無忌憚地在原野上鼓蕩,像有許多厲鬼在呼號。

刺骨的冷,冬子不禁打著哆嗦。

他小心翼翼地走過晃晃悠悠的小木橋,發現自己和張發強他們遠遠地拉開了距離,他聽到張發強他們的喊聲隨風傳過來:“紅棠,你在哪裏——”

“紅棠,你在哪裏——”

他們的喊聲越來越渺茫,冬子離他們就越來越遠。冬子瘋狂地追趕,他那兩條小腿豈能追得上大人們強健的腳步。不一會工夫,冬子就聽不到他們的喊叫聲了,也看不見遠處那影影綽綽的火把了。冬子知道,他們已經進山了。原野頓時一片死寂,呼嘯的風聲也停止了,他可以感覺到霜花從天上肅殺地降落產生的細微聲音。

小路邊枯黃的草葉間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白霜。

冬子奔跑著,無論他如何奔跑,也追不上他們。可他還是不停地奔跑,跑得心髒也要破胸而出。

突然,他的腳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身體往前一傾,撲倒在路上。他的嘴巴啃到了泥巴,嘴唇被擦破了,火辣辣地痛,他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發覺膝蓋也疼痛不已,他神手摸了摸,褲子膝蓋的部位擦破了,他還摸到膝蓋上滲出的粘粘的液體,那是血!這時,烏雲把月亮遮住了,大地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冬子腦袋嗡的一聲,他心裏哀綿地叫了一聲:“完了!”

冬子看不清腳下的道路通向何方,他無法追趕上張發強他們。冬子站在黑暗中,不知所措,進退兩難。黑暗和寒冷無情地擠壓著他的身體,他的牙關打顫,渾身哆嗦,不一會,他就已經忘記自己身處何方了。黑漆漆的夜色中,仿佛有許多孤魂野鬼在朝他圍攏過來,那些孤魂野鬼都朝他伸出幹枯的手……冬子有種溺水的感覺,將要窒息。

無邊無際的黑暗和恐懼迫使他大聲喊出來:“阿姐,阿姐,救救我——”

沒有人聽到他的喊叫。

他的喊叫聲也無法撕破濃鬱的黑暗,無法驅趕胡天胡地的孤魂野鬼。這是光緒二十九年十月的一個夜晚,偏遠山區小鎮的一個孩子的絕望淒血的喊叫:“阿姐,阿姐,救救我——”

他不知道自己的姐姐此時在何方,是不是也在黑暗和恐懼中等待救助。

冬子後悔沒有聽張發強的話,留在家裏,可現在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絕望中,冬子聽到有蒼涼的聲音傳來:“請跟我來,請跟我來——”

那聲音十分陌生。

冬子判斷不出是誰的呼喚,陌生的聲音不斷傳來,離他越來越近,冬子心裏越來越害怕,恐懼到每一根骨頭的縫裏。他在黑暗中無處躲藏,兩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得邁不動步伐。

他驚駭得連哭也哭不出來了,也喊不出聲了。

冬子在黑暗中矮下身,蹲了下去。他心存著一絲幻想:自己蹲在這裏不動,等張發強他們找到姐姐回來,路過這裏時,一定會發現自己的,會把自己安全地帶回家……

“請跟我來,請跟我來——”

那蒼涼的聲音漸漸地靠近了他。

似乎有個人就站在他的麵前,他伸手就可以抓住那人的衣衫,甚至可以聽到那人的呼吸。

“你是誰——”

冬子站起來,驚惶地叫道。

沒有人回答他這個問題。

冬子聽到有人在他的耳邊吹了一口氣,冰涼的氣,接著輕輕說:“請跟我來,請跟我來——”

冬子喊道:“不,不要,我不要跟你走——”

可是他身不由己地邁開了步子,鬼使神差地朝黑暗中的某個地方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他的腳步不自覺地停了下來。

他始終覺得那人就在跟前,在左右著他。

冬子顫抖地說:“你到底是誰?這是甚麼地方?”

還是沒有人回答他。

他聽到的隻是沉重的呼吸,仿佛是一個將要斷氣的人沉重的呼吸。冬子陷入了巨大的困境中,無力自拔。此時,他的父親母親,姐姐都離他十分遙遠,不可企及,他隻有在極度的恐懼中服從呼吸者的安排,不管是讓他死還是要他活,他沒有選擇的餘地。

突然,冬子看到了亮光。

那是月亮突破雲層透出的亮光,盡管朦朦朧朧,畢竟可以讓他看清眼前的東西。他環顧了一下四周,四周空無一人,那呼吸聲也消失了。這是什麼地方?這是野草叢生的一個低窪地,不遠處就是汩汩流淌的唐溪,而且這裏離姑娘潭也不遠,他還聽到了唐溪流水的聲音。

這是野草灘?平常很少人來的野草灘?傳說姑娘潭裏淹亡的鬼魂聚集的地方?

朦朧的月色讓冬子更加的恐懼。

他怎麼會到這個地方來?

冬子的目光落在了身前的一個坑上。這的確是個坑,盡管上麵貼著枯黃的草皮,還是可以看出被什麼刨過,有新鮮的黃土裸露。他還聞到了一股惡臭,令人作嘔的惡臭。冬子的目光落在了那裸露的新鮮的黃土上麵,土裏露出了一小片席子,他仿佛接到了某個神秘的指令,走近前,蹲了下來,顧不得那惡臭的侵蝕,伸出手拉扯了一下那席子。

席子已經腐敗,十分脆弱,一塊席子被他提了起來。

他看到了席子下麵的東西,頓時慘叫了一聲,口吐白沫,昏死過去。

冬子看到的是一隻腐爛發黑的人的腳掌。

冬子感覺到了溫暖,一口氣悠悠地吐出來,睜開了眼睛。他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滿是胡茬的熟悉的臉,這是父親李慈林的臉,在飄搖如豆的油燈下,冬子看清了父親的臉。他躺在父親的懷抱裏,一種久違的幸福感從心頭湧起,漫向全身。父親有多長時間沒有這樣抱著他了?冬子已經記不起來了。父親血紅的眼睛凝視著他,輕聲說:“孩子,你醒了。”冬子從父親血紅的眼睛裏發現了難得的溫情和父愛,他的淚水湧出了眼眶,以前,父親是這樣的,可為什麼這些日子以來,父親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呢,冷漠而殘忍。冬子需要的是充滿父愛和溫情的父親,而不是冷漠殘忍的父親。冬子動情地喊了一聲:“爹——”

李慈林說:“傻孩子,哭什麼,我又沒死,等我死了,你再哭。”

冬子說:“爹,你不會死的!”

李慈林說:“人都會死的,沒有不會死的人。”

冬子把頭靠在父親寬闊的胸膛上,聽到了父親打鼓般的心跳。

李慈林說:“孩子,以後不要一個人去野草灘了,那裏不幹淨,今夜要不是碰巧有人路過哪裏,你就沒命了!”

冬子猛然想起了那腐爛發黑的人的腳掌,也想起了中秋節夜裏被蒙麵人抬出唐鎮的被席子裹住的長條形的東西,眼中呈現出驚惶的色澤。李慈林發現了他情緒的變化,摟緊了兒子,說:“孩子,你不要怕,你在野草灘看到的是死豬的腳,你不曉得嗎,鎮上誰家的豬發瘟死了,都抬到野草灘去埋的。以後不要到那個地方去了,聽話!”冬子奇怪地想,自己分明看到的是腐爛發黑的人的腳掌,怎麼會是死豬的腳呢?

冬子突然想起了什麼,叫了聲:“阿姐——”

李慈林的身體顫抖了一下。

冬子從父親的懷裏掙脫開來,大聲地說:“爹,阿姐呢,阿姐還沒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