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6(1 / 3)

第六章

天亮之後,張發強帶著去找李紅棠的人回到了唐鎮,他們沒有帶回李紅棠。李慈林也派李騷牯帶人去找李紅棠,他們也無功而返。冬子卻在這個清晨發起了高燒,躺在床上說著胡話,不停地喊著姐姐母親。李慈林請來了鄭士林老郎中,鄭老郎中替冬子看完病,平靜地對李慈林說:“冬子是受了風寒和驚嚇,不要緊的,開三副藥吃吃就好了。”

李慈林在鄭老郎中的中藥鋪點完藥回家,李騷牯的老婆王海花已經在他家裏照料冬子了,她把一條濕布帕貼在冬子滾燙的額頭上,還用小布條,在碗裏沾上水,一點一點地抹在冬子起泡的嘴唇上。李慈林交代她把藥熬了,給冬子喂下,吃完湯藥後,給他捂住被子發汗。王海花低聲說:“我明白了,你放心去做事吧。”李慈林臨走時還說:“海花,冬子就交給你了,拜托你了!”臉黃肌瘦的王海花笑笑:“你趕快走吧,一家人莫說兩家話。”

李慈林神色匆匆地走了,王海花不清楚他去幹什麼,隻知道他和自己的丈夫李騷牯一起做詭秘的事情,王海花問過丈夫一次,結果遭來一頓痛打,她就再不敢問了,她像唐鎮大多數女人那樣,逆來順受,吃苦耐勞。

李慈林走後,張發強帶著阿寶來看冬子。

張發強看著高燒昏糊中的冬子,歎了口氣:“可憐的細崽!”

阿寶無言地拉著冬子滾燙的手,眼眶裏積滿了淚水。

張發強問王海花:“李慈林怎麼不在家照顧冬子呢?”

王海花搖了搖頭:“我也不曉得。”

張發強歎了口氣:“這個家夥,成天不曉得做什麼鬼事,連家也不要了。你說說,四娣失蹤了,紅棠也不知去向,現在冬子又病了,他難道就一點責任也沒有?還不聞不問的,你說他這一家之主是怎麼當的!我真是想不明白,有什麼事情比家裏的事情更重要的呢?”

王海花苦笑了一下:“苦的是孩子哪!”

張發強摸了摸冬子的額頭:“還很燙呀,要不快退燒,腦袋燒壞就麻煩了。”

王海花說:“在熬藥呢,等他喝完湯藥,發了汗,也許燒就退了。”

張發強對阿寶說:“你回去把家裏剩下的那點紅糖拿過來,藥湯苦,放些紅糖好喝些。”

阿寶答應了一聲,抹了抹眼睛,下樓去了。

如果說遊四娣在那個濃霧的早晨的失蹤,沒有在唐鎮人心中引起多大的震動,那麼李紅棠的不知去向卻在唐鎮引起了軒然大波。鎮街上的人議論紛紛。說什麼的都有。有人說,李紅棠找到了遊四娣,便和她在一起,不回來了。有人說,李紅棠一個人進山,碰到西山裏的大老虎,被吃得連一根骨頭也沒有剩下。又有人說,李紅棠到了情竇初開的年齡,和一個外鄉男子私奔了,永遠也不會回唐鎮來了。

唐鎮人還對李慈林說三道四,說他在外麵有了相好的,根本就不管那個家了……鐵匠鋪的上官清秋聽到有人在他麵前說起這些事情,邊吸著水煙邊說:“你可不要亂說,小心李慈林一刀劈了你!”

那人說:“他敢!難道沒有王法了!”

上官清秋神秘地笑笑:“那你有膽量到他麵前說去,你試試看,我說的話有沒有道理!什麼是王法呀?你說給我聽聽。”

那人聽不明白他的話,搖搖頭走了。

上官清秋咕嚕嚕吸了一口水煙,自言自語道:“唐鎮的天要變了哪!”

就在這時,他老婆朱月娘氣喘兮兮地跑過來,神色慌張地說:“文慶不見了!”

上官清秋瞪著眼睛說:“你說甚麼?”

朱月娘淚光漣漣:“文慶不見了,昨天一天都沒歸家吃飯,昨天晚上也一夜未歸。”

上官清秋平常是不回家住的,就住在鐵匠鋪裏,主要原因還是不想見到侏儒兒子,他隻要看到上官文慶,就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此時,他聽說那個鬼怪兒子不見了,嗬嗬笑了一聲:“不見了好哇,好哇!”

朱月娘和丈夫不一樣,她特別的心疼兒子,無論如何,兒子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兒子不見了,她豈能不失魂落魄!朱月娘痛苦地說:“你這個老鐵客子,心好狠哪!好歹他也是你的兒子,你就這樣惡毒的待他,你曉得他有多可憐嗎?我明白的告訴你,如果文慶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想活了,你就到姑娘潭裏去撈我的屍體吧!”

朱月娘的話說得十分決絕,說完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上官清秋咬了咬牙說:“老蛇嫲,威脅我!”

他還是動了側隱之心,馬上對正在打鐵的兩個徒弟說:“你們先別幹了,快和你們的丈母娘去找文慶吧!”

兩個徒弟十分聽話,放下手中的活計就走出店門,朝氣呼呼的朱月娘追了過去。

上官清秋又咬了咬牙,自言自語道:“這個孽障會跑哪裏去呢?我前生前世真的是欠了他的債!他這輩子就是來討債的!”

李紅棠迷路了。

她不知怎麼就走進了黑森林。黑森林裏麵藏著多大的凶險?她不知道。可唐鎮方圓幾十裏的人,對黑森林談虎色變,從來沒聽說過,誰敢貿然闖進黑森林!她闖進黑森林時,也根本就不知道這陰森森的地方就是傳說中的黑森林,不久之後,她才意識到自己進入了彌漫著死亡氣息的黑森林。李紅棠是在回唐鎮時,走錯了路,誤入黑森林的。她闖入黑森林後,就找不到出口了,天也暗黑下來。

關於黑森林的許多鬼怪傳說,在天黑後浮現在李紅棠的腦海。傳說很久以前,先民到唐鎮開基創業時,和當地的土著人勢不兩立,相互打殺了好多年,那是殘酷的殺戮,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先民用鋒利的刀劍把土著人幾乎殺光,最終把殘餘的土著人趕進了黑森林。在此之前,就是土著人也不敢貿然進入黑森林,在他們眼裏,黑森林是被惡魔詛咒過的地方,誰進入了黑森林,就不一定能走出來,就是走出來,也非瘋即殘。就是連一些山裏的猛獸,也不敢輕易的進入黑森林,黑森林同樣會讓闖入的猛獸屍骨無存。傳說隻有蛇可以自由進出黑森林,而從黑森林裏遊出的蛇都巨毒無比,傷人必亡!先民殘忍地把土著人趕進黑森林後,就團團地把黑森林圍住,隻要有土著人衝出來,就用箭將其射殺。把殘餘的土著人圍困在黑森林裏的那些日子裏,先民無論在白天和黑夜,都能聽到土著人從黑森林裏傳出的慘叫和哀號。先民不清楚土著人在黑森林裏遭遇了什麼滅頂之災,他們隻知道從為數不多的從黑森林裏掙紮著逃出來的土著人渾身潰爛,不成人形,被射殺後,流出來的血都是黑色的,慘不忍睹。……多少年來,在深夜時,黑森林裏還經常傳出淒厲的呼號,令人毛骨悚然。

李紅棠在黑暗中迷失了自己。

她想起那恐怖的傳說,驚恐萬狀,聲音也黯啞了,想喊也喊不出來。

這是初冬時節的黑森林,寒冷隨著夜霧在森林裏漫起。

李紅棠瑟瑟發抖,她就是幹枯的枝頭一枚將要凍僵的野果。

起初是一片死寂。

李紅棠蜷縮在一棵巨大的鬆樹下,睜大雙眼,卻什麼也看不見,就是有什麼東西站在她的麵前,也發現不了。在極度的恐懼中,李紅棠突然想,母親會不會也誤入黑森林了?母親是不是在黑森林裏屍骨無存了?想到這裏,李紅棠的心一陣陣地抽緊,她喊不出聲,像是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扼住了喉管。可她感覺到自己的淚流在麵頰上,冰冷冰冷的。

漸漸地,起風了。

風仿佛從地獄深處緩緩地吹過來,夾帶著一種濃鬱的腥臭。

風越來越大,越來越猛烈。

整個黑森林裏飛沙走石,有些幹枯的樹枝飛落在李紅棠的頭臉上和身體上,被抽打得火辣辣的痛,她用雙手抱住了頭,把臉埋進自己的大腿間。她麵對這個黑暗的狂風四起的世界無能為力!她隻能承受,承受一切苦痛和恐懼,承受命運帶來的傷害和厄運。

狂風頃刻間靜止下來。

黑森林裏恢複了死寂。

這種死寂比狂風更加可怖,也比惡鬼淒厲的呼號還要恐怖,寂靜中隱藏著更大的危險。李紅棠豎起耳朵,擔心什麼可怕的聲音會突然出現。果然,她聽到一種細微的聲音隱隱約約地傳來,那聲音越來越響,李紅棠感覺到像是什麼東西滑過枯葉的聲音。是不是有條神秘的毒蛇朝她遊來?李紅棠和弟弟李冬子不一樣,從小就害怕蛇,有時,隻要想到蛇滑溜溜的樣子,雙腿就會僵硬得走不動路,呼吸就會急促;要是在田野裏勞作時見到蛇溜過,她會嚇得大聲尖叫,好長時間緩不過神來。而且,傳說中黑森林裏的蛇也是受過惡魔詛咒的,這更讓李紅棠心驚膽戰。

那聲音越來越近,在初冬的黑森林之夜壓迫著李紅棠脆弱的心髒。

李紅棠的身體瑟瑟發抖,驚恐地閉上了眼睛。

李紅棠想,自己就是被毒蛇吞噬,也不要看到毒蛇醜惡的樣子,她忘記了在黑暗中,就是睜大雙眼,也看不清森林中的任何東西,那怕是樹上飄落的一片枯葉。

那聲音靠近了她,在她的跟前停止了。

李紅棠心裏哀叫道:“媽姆,女兒再也見不到你了;冬子,阿姐再也不能和你在一起了;爹——”

滿臉是冰冷淚水的李紅棠覺得自己就要死了。

死亡的繩索緊緊地捆住了她虛弱的身體,此時,她無法向親人們告別,所有的親人離她異常的遙遠,窮盡她所有的精力也無法企及,這是多麼絕望的事情呀,李紅棠是天下最可憐最無助最悲傷最恐懼的女子!

突然,她聽到一個人怯弱的說話聲:“紅棠,你抬起頭,睜開眼,看看我,好嗎?”

不可能,這裏除了她自己不可能還有活著的人。這是毒蛇的聲音,它在模仿人的聲音,企圖讓她在死前看到它猙獰的樣子,毒蛇用心何其險惡呀!李紅棠心想,你要把我吃掉就吃掉吧,為什麼要如此殘忍呢,在我死前還想讓我看到你恐怖的模樣?

“紅棠,你難道聽不出我的聲音來了嗎?”說話聲還是那麼怯弱。

李紅棠心裏突然想到了一個人,她不相信他此時會出現在她麵前。毒蛇是在模仿他的聲音?毒蛇難道見過他,聽到過他的聲音?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情,李紅棠還是不敢抬起頭,還是不敢睜開眼睛。

“紅棠,我是文慶呀——”

那聲音粗壯起來,像是憋足了勁。

李紅棠的胸脯起伏著,一顆心狂奔亂跳。聽出了上官文慶的聲音,她希望真的是他,可是,他怎麼會到這個地方來呢?李紅棠又驚又喜,豁出去了,反正一死,怎麼也要看看說話聲到底出自上官文慶之嘴還是毒蛇之口。

李紅棠猛地抬起頭,睜開了那雙秀美的眼睛。

她看到的果真是上官文慶,他的手上還舉著一根點燃的鬆枝。

上官文慶的臉上還是那熟悉的微笑。

這種微笑讓人覺得他從來沒有過痛苦和仇恨。

李紅棠抹了抹臉上冰冷的淚水,悲喜交加地說:“文慶,你怎麼會在這裏?”

上官文慶坐在了她麵前,臉上掠過一絲羞澀:“我說出來,你可不要罵我,好不好?”

李紅棠陰霾的心漸漸晴朗開來:“我怎麼會罵你呢,要不是你來,我不知道會怎麼樣,能夠在這裏見到你,是我的福氣!你盡管說吧!我保證不會罵你的,文慶,你說吧!”

上官文慶無疑是她的救星,是她絕望中的希望和心靈的依靠,她心裏對他充滿了感激之情。

上官文慶說:“其實,這些日子我都偷偷地跟著你,你走到哪裏我跟到哪裏,我不敢讓你知道,怕你罵我。你一個人到處尋找你媽姆,我也很感動,如果我媽姆走了,找不見了,我不會像你這樣不依不饒去尋找的。你是唐鎮最讓我尊敬的女子,我怕你一個人出來會出甚麼事情,就跟著你,如果你真出甚麼事情了,最起碼我可以知道你的情況,可以回唐鎮報信,讓你爹帶人來救你,我知道我保護不了你,我沒有那個能力!今天一早,你出了鎮子後,我就跟在了你後麵,傍晚時,我看你走進了這片森林,我也跟進來了。沒想到森林裏的天那麼快就黑了,還刮那麼大的風。刮風時,我就在附近守著你!說實話,我也嚇得要死,我還擔心你會出什麼問題,那樣的話,我會難過一輩子。風停了,我就摸索著找到了一根幹枯的鬆枝,這根鬆枝上還有鬆香,我聞得出來。你知道嗎,我每天出來,身上都帶著火鐮,我家的火鐮是最好的,是我爹親手打造的。我用火鐮打著了火,點燃了鬆枝,就來到了你麵前。看到你沒有出什麼事情,才把心放了下來,我很擔心你的,紅棠!”

聽完上官文慶的話,李紅棠的眼淚又流淌出來,她不能不感動。在唐鎮,沒有一個男子對她如此的關心,盡管很多後生崽暗戀美貌的她,可他們迫於李慈林的威嚴,誰也不敢接近她,向她表白心跡,更不敢像上官文慶這樣長時間的跟著她。

李紅棠哽咽地說:“你為甚麼要這樣做?”

上官文慶沒有說話,隻是朝她微笑。

李紅棠說:“你這樣很危險的,你要出了甚麼麻煩,你媽姆會哭死的,她是那麼的疼你。”

上官文慶把手中的鬆枝遞給她:“你拿著,你在這裏坐著,千萬不要離開,我去去就來!”

李紅棠緊張了:“你要到哪裏去?”

上官文慶微笑著說:“放心,我不會拋下你的,我想,今天晚上我們是沒有辦法走出去了,隻有等天亮了再作打算。我去找些幹柴過來,生一堆火,這樣我們就不會凍死,森林裏如果有野獸,它們看到火光,就不敢過來了。有時,我一個人寂寞難熬,就到山上去過夜,就是這樣做的。”

李紅棠說:“我和你一起去!”

上官文慶說:“不用你去,你給我好好在這裏坐著,我是男人,膽子比較大,這樣比較安全,你千萬不要動,否則我回來找不到你就麻煩了!”

她聽從了這個侏儒男人的話,坐在那裏一動不動,仿佛吃了一顆定心丸。

上官文慶一次一次地往還,巨大的鬆樹下漸漸地堆起了一坐幹柴的小山。他生了一堆火,不時地往火堆裏添著幹柴。火光照亮了他們的臉。上官文慶的臉上還是掛著微笑,好像那微笑是刻上去的,永遠不會消失。李紅棠蒼白的臉被火光映得通紅,她的眸子波光粼粼。上官文慶在火堆邊鋪上了一些幹草,對她說:“紅棠,你累了,睡吧,我守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