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7(1 / 3)

第七章

灰頭土臉渾身髒汙的上官文慶回到家裏,兩個姐姐撲過來,分別抓住了他的左右手。她們凶狠地掐他的胳臂,咬牙切齒地罵他。

“矮子鬼,你死到哪裏去了,你曉得媽姆多揪心嗎?你再不回來,媽姆就要哭死了!”

“我掐死你,你把我們害慘了,你死到哪裏去了呀!你還曉得歸家,你死在外頭好了!害人精!”

“……”

上官文慶被她們掐得呲牙裂嘴,可他沒有叫出來,兩個姐姐從小就欺負他,他已經習慣了忍耐她們的虐待,她們和父親一樣,認為他是這個家庭的恥辱,見到他不是打就是罵,她們和父親一樣也很少回家來,就是因為討厭他。上官文慶其實已經餓得不行了,加上體力透支厲害,連叫喚的力氣也沒有了。

朱月娘奄奄一息地半躺在藤椅上,聽到了女兒們的咒罵,睜開了被淚水糊住的眼睛,上官文慶的影子映入她的眼簾,她立馬從藤椅上彈起來,大叫道:“我的心肝——”

她揉了揉眼睛,發現兩個女兒在欺負兒子,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抓起一把笤帚,撲過去,劈頭蓋臉地朝她們打過去。她們趕緊鬆開了手,跳到一邊,麵麵相覷。朱月娘朝她們叫喊:“你們這兩個短命嫲,給我死走,走得遠遠的,我不要看見你們——”

她們站在那裏,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朱月娘又喊叫道:“你們還賴在這裏幹甚麼,這不是你們的家,快給我死走,看到你們我就要嘔吐!你們氣死我了!”

朱月娘見她們還是不走,就把手中的笤帚朝她們扔了過去。

她們這才期期艾艾地走了。

朱月娘蹲下身子,把上官文慶抱在懷裏,顫聲說:“我的心肝哪,你可想死媽姆了,媽姆的心都碎了哇,我的心肝——”

上官文慶呐呐地說:“媽姆,我餓——”

他突然想起了李紅棠,李紅棠不知道餓不餓,也不知道她有沒有飽飽地吃上一頓飯?

李紅棠悠悠地醒轉過來,王海花給她端上一大海碗熱氣騰騰的米粉,她接過來,唏哩嘩啦地吃起來。阿寶說:“阿姐,你慢點吃。”她對阿寶的話置若罔聞,很快地吃完了那碗米粉。王海花說:“紅棠,還要嗎?我再去給你煮。”李紅棠搖了搖頭:“不要了,我吃飽了。”阿寶問:“阿姐,你到哪裏去了?”李紅棠苦澀地笑了笑:“找媽姆去了。”王海花見李紅棠沒事了,就急著要走:“紅棠,冬子就交給你了,我家裏還有一大堆的活沒有做呢,我該歸家去了。”阿寶說:“這幾天多虧海花嬸嬸了,沒日沒夜照顧冬子。”李紅棠心裏很過意不去:“海花嬸嬸,給你添麻煩了!你走吧,我會照顧好冬子的。”王海花如釋重負,匆匆離去。

……

李紅棠讓阿寶回家去了後,把家門關了起來,外麵的喧囂和她沒有任何關係,父親當不當團練的團總也和她沒有任何關係,她不會去關心那些事情,她關心的是母親和弟弟的死活。她燒了一大鍋水,洗了個澡,換上了幹淨的衣服,然後又燒上了一鍋水,她要給弟弟也洗個澡,他身上都有臭味了。她想,王海花沒有給冬子洗過澡,頂多就是給他擦了擦身子。

李紅棠給灶堂裏添了些木柴,然後拿起木梳梳頭發,她的頭發很長很細,卻有些幹枯,還發現了不少白發。以前她的頭發不是這樣的,油黑油亮的,很多姑娘和媳婦都十分羨慕,誇她的頭發好。李紅棠有些傷感,卻又萬分無奈,她也有愛美之心,如果媽姆找不到,美又有什麼用。現在,她擔心的是弟弟的病……她把澡盆扛到了閣樓上,然後把燒好的熱水提上了樓,又打了一桶涼水上去。李紅棠調好水溫,給冬子脫光了衣服,把他抱到了杉木澡盆裏。

李紅棠一陣心酸,冬子這幾天瘦了,看著他一根根突出的肋骨,她的眼睛裏積滿了淚水。

李紅棠輕柔地說:“冬子,阿姐對不住你,沒有照顧好你——”

她從頭到腳,一點一點地把他身體的每個部位洗得幹幹淨淨,在她細心揉搓下,冬子的皮膚泛出微紅。

額頭上冒著汗珠的冬子說:“阿姐,你在哪裏?媽姆,你在哪裏?你們怎麼不要我了?”

冬子還在說著胡話。

李紅棠將他抱起來,用幹布帕擦幹他的身子,然後把他放在了床上,給他穿好衣服,又把被子捂在了他身上。冬子一直在冒汗,她不停地替冬子擦去汗水,和他說著話。

“冬子,你醒醒,阿姐歸家來了——”

“冬子,阿姐再也不會讓你生病了,阿姐會好好照顧你的——”

“冬子,你忍心看阿姐心疼嗎?你不是說,不若阿姐傷心的嗎?冬子,你趕快好起來——”

“冬子,阿姐答應過你的,一定會把媽姆找回來的——”

“……”

李紅棠邊說話邊流淚,她把冬子的頭摟在懷裏,淚水落在了冬子的臉上。整個晚上,她就那樣摟著冬子,輕輕地和他說話,淚水無聲無息地淌下。天蒙蒙亮的時候,李紅棠看著冬子從自己的懷裏抬起了頭。在如豆的油燈下,冬子睜開了清澈的眼睛,他動情地說:“阿姐,我聽到你的呼喚了……阿姐,我在一個很黑的地方走呀走,走不到盡頭,我看不到阿姐,看不到媽姆,也看不到爹……我很冷,冷得像泡在冰河裏,我覺得我要死了,甚麼也看不到了,甚麼也聽不到了,我好害怕……阿姐,我聽到你的呼喚了,我看到了光亮,是不是天光了?我看到你就在河對岸呼喚我,你在哭……我想朝你跑過去,我找不到橋哇,河水很大,很紅,還冒著熱氣,我不顧一切地跳進滾燙的河水裏,朝你遊過去……有很多看不到頭的人在河裏拖著我的腳,他們要淹死我,阿姐,你在大聲呼喊,我聽到了,可我就要沉下去了,就要死了……阿姐,我感覺到你跳下了河,找到了我的身體,你抱著我往岸邊遊呀,阿姐……”

李紅棠伸出顫抖的手,摸了摸他的額頭。

她不敢相信,冬子的燒已經退了。

她又伸出另外一隻手,摸了摸他的額頭,沒錯,冬子的燒真的神奇地退了,他的病竟然好了。

李紅棠驚喜地把冬子攬在懷裏,輕輕地說:“冬子,你沒事了,沒事了,阿姐在,你再不會有事了——”

冬子嗚嗚地哭出了聲。

李紅棠也哭了。

他們的哭聲透過窗戶的縫隙,在小鎮上空回蕩。

他們不知道,唐鎮的未來是什麼樣的,他們的未來又是什麼樣的,這是唐鎮最灰色的年月。

唐鎮成立團練後的第五天,就發生了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

那天天還沒有亮,冷冽的風呼呼地穿過唐鎮的小街,唐鎮人就聽到街上傳來吵雜的聲音。天亮後,人們紛紛風傳著:“李慈林抓到搶劫朱銀山家的流寇啦,大家快去看哪,那挨千刀的流寇被綁在李家大宅門口的石獅子上……”

李紅棠這幾天沒有出去尋找母親,在家照顧冬子,冬子大病後身體十分虛弱,她不能放下冬子不管。李紅棠的回歸和冬子怪病神奇的痊愈,唐鎮人覺得不可思議,很多人私下裏猜測著李紅棠幾天的失蹤和冬子得病的關係,這對姐弟倆走在小街上時,會引來許多莫測和疑惑的目光。

病好後,冬子每天早上睡到很晚才醒來,李紅棠也不會叫醒他,讓他安祥地沉睡。這天早上卻不一樣,他天還沒亮就醒來了。李紅棠也被他弄醒了,她現在特別的容易驚醒,隻要有什麼細微的聲音,都會使她醒來。

她問冬子:“阿弟,天還沒亮呢,睡吧!”

冬子說:“我睡不著了。”

李紅棠說:“為甚麼?”

冬子說:“心裏不塌實。”

李紅棠說:“冬子,你心裏有事?能和阿姐說說嗎?”

冬子沉默了一會說:“我夢見爹死了。他在一片野草地裏,被好多人追趕著,那些人都拿著刀,嘴巴裏不曉得叫喚著甚麼。爹的腳底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撲倒在草地上,他來不及跳起來,就被追上來的那些人亂刀劈死。爹慘叫著,手被砍下來了,腳也被砍下來了,那些人把爹被砍下來的手和腳扔得遠遠的,爹再也喊不出來了,他傷殘的身體到處都在冒血,血像噴出的泉水……爹的頭最後被一個皂衣人砍了下來,皂衣人怪笑著,提著爹的頭走了,不曉得跑哪裏去了。我眼睜睜地看著爹被人殺死,我想過去救他,可是我動不了,好像兩條腿生了根,怎麼也動不了。我不曉得爹的頭被砍下來的時候,他有沒有看到我,我離他是那麼近,就是幾丈遠,不曉得他會不會怨恨我沒能夠救他。爹死後,我還看到一個尼姑站在他無頭的屍體旁邊……”

李紅棠聽得心驚肉跳,馬上製止弟弟:“冬子,你不要說了——”

冬子說:“我很擔心爹會出什麼事情。”

李紅棠說:“冬子,爹那麼好的武藝,不會出事的,你放心吧,躺下再睡一會。”

冬子說:“那麼好的武藝有什麼用,舅舅的武藝不是比爹好嗎,可他——”

李紅棠無語了,其實,弟弟的擔心也是她的擔心。

街上傳來了吵雜的聲音。

冬子走到了窗前,推開了窗門,看到很多人舉著火把,從小街的西頭吵吵嚷嚷地走過來。

冬子趕緊說:“阿姐,快來看——”

李紅棠從床上爬起來,也走到了窗前。那些人走到近前時,他們看到兩個五花大綁蓬頭垢麵的黑衣人被推推搡搡地押過來。李紅棠覺得那兩個人有些眼熟,可就是不知道在哪裏見過他們。押解那兩個人的就是李慈林帶領的團練,李慈林走在中間,路過窗戶底下時,他還仰起頭,望了望自己的兒女,眼神十分詭秘。

李紅棠發現了父親詭秘的目光,心突然針紮般疼痛。

冬子也發現了父親詭秘的目光,他也感覺到什麼不妙,想起夢中的情景,甚至覺得父親活著是虛假的。

唐鎮要公開殺人了!

這天上午,唐鎮街上擠滿了人,人聲鼎沸,除了唐鎮的居民,鄰近鄉村的人也聞訊而來。李家大宅門口也圍滿了人,比唱大戲還熱鬧。李家大宅的大門洞開,大門口有兩個持著長矛的團練把守著,人們進不到裏麵,也看不清李家大宅裏的情景,看到的隻是門裏的一個照壁,照壁上有一條石刻的龍。人們對那兩個捆綁在石獅子上的劫匪指指點點,還有人往他們身上吐唾沫。那兩個劫匪頭臉髒汙,披頭散發,身上的黑衣被撕得襤襤褸褸,累累的傷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們一直張著嘴巴,仿佛要說什麼,卻像啞巴一樣。

從李家大宅裏走出憤怒的朱銀山,衝著那兩個劫匪破口大罵:“天殺的惡賊,千刀萬剮也難解老夫心頭之恨哪!”他邊罵邊掄起手中的竹拐杖,劈頭蓋臉地朝一個劫匪亂打,打完這個劫匪又去打另外一個劫匪。那兩個劫匪渾身抽搐,喉嚨裏發出暗啞的嗚咽,痛苦萬分。

有人問:“朱老族長,你敢肯定就是他們嗎?”

朱銀山大聲說:“沒錯,就是他們,剝了皮也認得出他們!還有幾個要不是逃跑了,也要抓回來殺頭的,這些不得好死的畜生!”

李慈林和李騷牯帶人出來了。

李騷牯瞟了朱銀山一眼,目光有些慌亂。

李慈林對朱銀山說:“朱老族長,不要打了,要抓他們去遊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