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7(2 / 3)

朱銀山恨恨地說:“就是把他們打進十八層地獄,也不解老夫的心頭之恨哪!”

李慈林放低了聲音對他說:“順德公有事情找你,要把你被搶走的那個百寶箱還給你,快去吧!”

朱銀山一聽這話,馬上就換上了一副奴性十足的臉孔,興高采烈地進門去了,他積蓄了一生的那些金銀財寶能夠失而複得是多麼高興的事情,至於美貌的小老婆的死,顯得微不足道。

李慈林吩咐李騷牯:“把人帶走,遊街!”

兩個劫匪仿佛知道遊完街就要殺他們的頭,渾身癱軟,瑟瑟發抖。他們是被團練拖出興隆巷的。

小街上人山人海,像是要把窄窄的小街撐爆,就是這樣,劫匪拖到的地方,人們還是會挪出一小塊地方。有人的鞋被踩丟了,大聲喊叫著:“鞋,我的鞋——”他怎麼叫喊都無濟於事,沒有人會去在乎他的鞋;也有人被推倒在地,驚叫著:“踩死我啦,踩死我了——”要不是他爬起來快,也許真的就被踩死了,誰的腳在這個時候都沒輕沒重;也有姑娘被人乘機掐了奶子,她屈辱的罵聲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人們隻是瘋狂地朝那兩個劫匪大聲咒罵,手上有什麼東西都朝他們砸過去,有的東西還砸在了持著明晃晃鋼刀的團練身上,他們沒有什麼反應,滿臉的肅殺。

冬子和姐姐沒有到街上去,連同阿寶,他們一起在閣樓上看熱鬧,這種場景,從來沒有見過。阿寶拉著冬子的衣服說:“我好怕——”冬子什麼話也沒有說,看到那兩個飽受千夫指萬人罵的劫匪,他的腦海突然出現了中秋節那個晚上的情景,還有在野草灘上看到的那隻腐爛的人腳,隨即也浮現眼前。李紅棠看那兩個人被緩慢地押過來,腦海一遍一遍地搜索著,使勁地回憶到底在哪裏見過他們。

他們三人神色各異。

李紅棠心裏突然一沉。

她的眼前出現了這樣一幅情景:兩個討飯的外鄉人在山路中一個供路人休息的茶亭裏歇腳,他們穿著破爛,凍得發紫臉上沒有一點光澤,目光黯淡,用異鄉的話語在說著什麼。

是的,李紅棠記起來了,她在前往西邊山地尋找母親時見過這樣的兩個人,他們中一個年齡稍微大點,另外一個年輕些。在那個茶亭裏,李紅棠見到他們時,心裏忐忑不安,她就一個人,這裏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他們要是歹人怎麼辦?聽他們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她從來沒有離開過這片山地,對外地人心存恐懼。她站在茶亭的門口,不知如何是好。山路是從茶亭裏穿過去的,她要往前走,就必須經過茶亭。

她在茶亭外猶豫。

年輕的那個人朝她笑了笑:“姑娘,你不要害怕,我們不是壞人。”

他的笑容溫和寬厚,不像奸詐之人。

那人又說:“我們是安徽人,今年水災,顆粒無收,沒有辦法糊口,就一路往南,要飯到這裏。你不要害怕,真的,我們不是壞人,不會傷害你的。”

年紀較大的那人也說:“姑娘,你不用擔心,我們隻是要飯的災民。外麵亂著呢,來到這裏倒清靜許多,你們山裏人還都很好的,到誰家門口了,碰上吃飯時分,多多少少總能給我們一些飯吃。你過去吧,不要怕。”

李紅棠壯著膽子走進了茶亭,然後快步穿過了茶亭中間的通道。

走過茶亭後,她回頭張望,發現那兩個可憐的人還在裏麵歇腳,在說著什麼。

……

想到這裏,李紅棠對冬子他們說:“你們千萬不要出門,我出去一下,馬上就回來。”

她就飛快地下了樓,打開家門,衝進了密密麻麻的人群。她使出吃奶的力氣擠到了那兩個劫匪的麵前。兩個劫匪低著頭,被團練們一步一步緩慢地往前拖。李紅棠彎下了腰,頭勾下去,看他們的臉。李慈林發現了女兒,厲聲對她吼道:“紅棠,快滾回家去,你出來湊什麼熱鬧。”

李紅棠看清了他們的臉,盡管髒汙,但是他們臉的輪廓沒有改變。她心裏哀綿地喊了一聲:“可憐的人——”

她想大聲地對父親說:“爹,他們不是劫匪,他們隻是安徽過來要飯的災民!我見過他們的,你放了他們吧!”可是,在如潮的人聲和父親鷹隼般目光的注視下,她什麼也說不出來,隻是渾身發抖。她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嘴唇哆嗦著,徹骨的寒冷。

手握鋼刀的李慈林跑到她麵前,把她撥拉到一邊:“快滾回家去,看好你弟弟!”

遊街的隊伍從她身邊走過去,她被瘋狂的人們擠到了街邊上。

此時,有個老者在街旁的一個角落裏,看著這一切,他渾身瑟瑟發抖,滿目驚惶。他就是李時淮。他細聲自言語:“當初把李慈林一起結果了就好了,留下了一個後患哪!這可如何是好!”在他眼裏,那兩個劫匪仿佛就是自己。

李紅棠沒有回家。

她跟在人群後麵,一直往鎮西頭走去。

一路上,李紅棠神情恍惚,宛若遊魂。

李慈林指揮團練們拖著那兩個人走過小橋,朝五公嶺方向走去,人們還是喧囂著跟在後麵。遊完了街,他們要把那兩個異鄉人拖到五公嶺去殺頭。李紅棠想不明白,為什麼平常老實巴交的山裏人,被什麼邪魔蠱惑了,要去看殘忍的殺人呢?

李紅棠一直想衝過去和父親說,他們不是劫匪,而是可憐的逃荒的人。

可她一直沒有這個勇氣,什麼話也說不出來,隻是像個木頭人那樣跟在人群後麵。

陽光慘白。

這是正午的陽光,李紅棠感覺不到溫暖。

那兩個人癱倒在枯槁的草地上,人們圍了一個很大的圈,裏三層外三層地圍觀著。那些被人們踩壓著的枯草和那些野墳包,都仿佛在沉重地呼吸。鬼氣森森的五公嶺從來沒有如此熱鬧過,那些孤魂野鬼也在狼奔豕突,紛紛躲避著衝天的殺氣。

李紅棠站在人群中,木然地注視著那兩個可憐的人。

殺人很快就開始了。

沒有什麼儀式,李慈林陰沉著臉對兩個團練說:“動手吧!”

那兩個團練額頭上冒著冷汗,握著刀的雙手顫抖著,麵麵相覷,不敢下手。是呀,這畢竟不是殺雞或者殺豬,這是殺人哪!這兩個團練連傷人都沒有傷過,何況是殺人。

李慈林吼道:“動手哇!你們傻站在那裏做甚麼!”

兩個團練臉色蒼白,不光是握刀的雙手顫抖,雙腿也篩糠般戰栗。

李慈林惱怒了:“還不快動手!你們被鬼迷了?”

兩個團練渾身也顫抖起來,豆大的汗珠從他們的額頭上滾落。

李慈林對另外兩個團練說:“你們上!”

另外兩個團練來到兩個可憐人麵前,換下了剛才的那兩個團練,兩個新上來的團練注視著癱在枯草上的那兩個可憐人,發現他們的褲襠濕了,一股連屎帶尿的臭氣彌漫開來。這兩個團練也不敢動手,李慈林怎麼催促他們,他們也不敢把高高舉起的鋼刀劈下去。鋼刀在陽光下閃動著瘮人的寒光,人們紛紛叫嚷:“砍下去呀,砍下去呀,殺了他們——”

李紅棠的心在人們的叫喊聲中變得特別孤寂和沉痛。

她根本就沒有辦法製止這場屠殺。

李慈林真的憤怒了,吼叫道:“你們這樣能夠保護我們唐鎮的父老鄉親?你們給老子滾下去!騷牯,我們自己上!”

他衝上去推開了一個團練,那個團練退到一旁,大口地喘息,麵如土色!

李騷牯也衝上去,推開了另外一個團練。李騷牯不像李慈林那麼堅定,他的目光充滿了驚惶的神色。

李慈林大吼了一聲,把刀舉過了頭頂。

他手起刀落,剁下了一個人的頭,一股鮮血飆起來,噴射在他滿是胡茬的臉上。

李騷牯閉上眼睛,舉起鋼刀,鋼刀劃出了一道弧光,落在了另外一個人的脖子上,鮮血飆起來,噴射在他刮不出二兩肉的鐵青色的臉上!

李慈林刀落下去的那一刹那間,人們屏住了呼吸,現場鴉雀無聲。李紅棠閉上了眼睛,心裏哀叫了一聲:“爹,你是個劊子手——”

血腥味彌漫在這個亂墳崗上。

兩股濃鬱的黑霧從死者的身上升騰起來,彌漫了整個天空,那白晃晃的太陽也被濃鬱的黑霧遮住了。

頓時,五公嶺一片陰暗。

人群中卻爆發出吼聲:“好!好!殺得好!李慈林是大英雄,李騷牯是大英雄,為民除害!”

李慈林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尋,搜尋李時淮或者他的家人。

李慈林十分失望,沒有見到他想要見到的人。

他心裏說:“隻要殺過一個人,再殺人,就利索了,李時淮,你們等著挨刀吧!”

李紅棠仿佛聽到了那兩個鬼魂的淒厲的號叫。

這時,一隻孩童般的手拉住了她冰涼的手,她低頭一看,是上官文慶,他仰著臉,悲哀地望著她。

李紅棠掙脫了他的手。

他還是站在那裏,仰著臉望著她,和她一樣悲傷。

唐鎮人得到了一個好消息,這個晚上,李家大宅外麵的那塊空地上又要唱大戲了。戲班子是什麼時候進入唐鎮的,唐鎮人卻一無所知,就像當時戲班子是什麼時候離開一樣一無所知。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唐鎮人又有戲看了。現在是冬天,農閑時節,能夠看大戲是多麼暢快的事情!加上今天李慈林他們殺掉了讓唐鎮人談虎色變的流寇,可謂是一大喜事,好心情看好戲應該是唐鎮人最愜意的事情。

晚飯前,李慈林破天荒地回到了家中。

他來到家門口時,看到上官文慶往他家裏探頭探腦。李慈林和上官清秋一樣討厭這個侏儒,看見他見好似見到鬼一樣,心裏極不舒服。李慈林一腳朝他踢過去,上官文慶“哎喲”一聲滾在地上。李慈林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滾開,喪門星,少讓老子看到你!”

上官文慶抱頭鼠竄。

李慈林進入家門後,順手把門關上了。

他站在廳堂裏喊道:“紅棠,出來——”

李紅棠正在灶房裏切菜,鍋裏在煮著稀粥。冬子坐在灶膛邊的矮板凳上,往灶膛裏添加幹柴。他們都聽到了父親的喊叫,相互看了對方一眼,他們心裏都在想,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他還知道回家。李紅棠比冬子有更多的複雜的情緒,但沒有在弟弟麵前表露出來。

李慈林又在廳堂裏喊叫:“紅棠,你耳朵聾啦,老子喚你出來!你到底聽到沒有?”

李紅棠無奈,隻好放下菜刀,陰沉著臉走出來。

李慈林把一個布袋扔給她:“拿去燒了,讓你們好好吃一頓肉。”

李紅棠接過布袋,布袋沉沉的,默默地回到了灶房裏。她打開了那個布袋,發現裏麵是一塊豬肉。冬子走上前,看到豬肉,兩眼放光:“哇,晚上有肉吃了!”李紅棠的表情怪異,皺著眉頭,胃裏翻江倒海,強忍著不讓自己嘔吐出來,緊抿著嘴唇,一次次地把胃裏湧出來的東西壓回去。她不敢相信,看到過父親殺人的人還敢吃他拿回來的豬肉。

李紅棠聞到的盡是血腥味。

她忍受著巨大的折磨,悶好了一鍋豬肉,然後把悶得香噴噴的豬肉端上了桌。之後,她一個人躲到了灶房裏,坐在矮板凳上,愣愣地想著什麼問題。她無法麵對父親,她想不明白,父親竟然會變得如此凶殘,竟然對兩個逃荒要飯的可憐人下殺手。這是多大的罪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