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子根本就不知道姐姐的心思,看到香噴噴的肉,就像看到了自己的命一樣,狼吞虎咽地吃著。李慈林喝了口酒,粗聲說:“冬子,慢慢吃,你不是餓死鬼,你是我李慈林的兒子,你的好日子就要來了,以後天天讓你吃肉,天天都是過年過節。”
冬子咽下一口肉,擦去嘴角流出的油水:“爹,你說的是真的?”
李慈林點了點頭:“真的!你現在知道爹為什麼總是不回家了吧,爹做的一切都是讓你們能夠過上好日子呀!你要理解爹,不要總是責怪爹,爹拚死拚活還不是為了你們!你以為爹是鐵石心腸呀,不是!爹做甚麼事情,心裏都惦記著你們!明白嗎?”
冬子搖了搖頭:“不是很明白。”
李慈林又喝了一口酒:“你以後會明白的,不和你囉嗦了!”
冬子突然說:“媽姆要是能回來就好了。”
李慈林歎了口氣說:“那是她的命!”
冬子無語了。
李慈林朝灶房裏喊道:“紅棠,你出來吃肉呀,躲早灶房裏做甚麼?”
李紅棠沒有回答他,她沒有胃口,什麼也不想吃,特別是父親拿回來的豬肉,散發著人血的味道。
廳堂裏父子倆的對話她聽得清清楚楚。
此時,李紅棠特別想念母親,過幾天,等冬子的身體恢複了,還是要去尋找母親。
她在沒有得到母親生死消息之前,決不會放棄!
唱戲的聲音傳過來。
李紅棠沒有絲毫的感覺。
她早就對這些東西淡漠了。
……
戲唱完後,李慈林又離開了家。他去哪裏已經不重要了,對李紅棠而言,她心中的那個父親已經陌生,或者走向了另一極,她甚至對他充滿了厭惡之感,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父親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儈子手,哪怕是他在她出生時想溺死她,哪怕是他經常對母親施暴。她不能告訴冬子她所看到的一切,他還小,沒有必要像她那樣承受良心的殘酷折磨。
這個深夜對唐鎮一個比較重要的人物來說,同樣也是一種折磨。
他就是團練的副團總李騷牯。
和李慈林一樣,在李家大宅裏,有他單獨的一間房間,不像其他團練,十幾個人住在一起,而且是住在李家大宅的外宅裏,那些房屋是供下人住的。他和李慈林都住在堂皇的內宅裏。
夜深了,李騷牯躺在眠床上輾轉反側,難於入眠。
想到白天裏殺人的情景,心有餘悸。
人被殺死後,人們都散去了,隻有團練的人沒走,還留在五公嶺上。他們挖了一個大坑,把那兩具屍體埋了。埋完死人後,李慈林把王巫婆用黃裱紙畫好的兩張符咒用石頭壓在了墳包上,口中念念有詞。
就在他們要走的時候,那兩張符咒竟然飄了起來。
那時一點風也沒有。
詭異極了,李慈林分明用沉重的石頭壓好符咒的,它們怎麼就飄起來了?
他們異常的吃驚。
那兩張符咒分別飄到李慈林和李騷牯的麵前停住了,像是有兩張有力的手掌,生生地把符咒按在了他們的臉上。
他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倒在地。
他們倒在地上之後,那兩張符咒分別從他們的臉上飄起來,這時,有颼颼的陰風刮過來,那兩張符咒被凜冽的陰風卷走,頓時無影無蹤……
想起這事,李騷牯後怕。
他不知道李慈林會不會後怕。
很多時候,你一旦踏上了一條道路,就收不住腳了,會一直走下去,想回頭都很難。李騷牯想到這裏,渾身冰冷。現在他是無法回頭了,要不是李慈林把他拉上這條道,此時,他會心安理得地和老婆王海花躺在一張眠床上,王海花雖說不是什麼標致的女子,卻也什麼都不缺,可以滿足他的欲望。
李騷牯的內心活動起來。
此時,他想用男人的衝動來抵抗殺人帶來的恐懼。
“歸家去!”他輕輕地自言自語。
欲火在他的體內燃燒。
他下了床,拿上了鋼刀,出了房門。他穿過幾條回廊,走到了大門邊。看守大門的團練說:“李副團總,你要出去?”
李騷牯低聲說:“別廢話!快把大門打開!”
那團練就乖乖地打開了大門,李騷牯匆忙走了出去。大門在他身後關上了,仿佛把他隔開在另外一個世界,如果說李家大宅是安全的,那麼外麵的這個世界是不是充滿了危險?李騷牯有點後悔走出來,可他還是硬著頭皮摸黑回家。冬夜的風刺骨,他嗬著熱氣,倉皇地行走。
李騷牯往碓米巷自己家中走去,走著走著就走到了青花巷。青花巷有十幾戶人家,其中最大的一個宅子就是朱銀山的家,在巷子盡頭的那家陋屋裏,住著沈豬嫲。
仿佛是有人把他推進了青花巷,他意識到了後背的那股力量。
青花巷裏一片漆黑。
他什麼也看不見。
李騷牯不知道自己走進了青花巷,還以為到了碓米巷。
黑暗中,他手中緊握鋼刀,提防著有人向他下黑手,向別人下過黑手的人心裏總是擔心別人報複。他摸到了一家人的門邊,輕輕地敲了敲門。不一會,門“吱啞”一聲開了。門裏一片漆黑,他還是什麼也看不見,李騷牯嘟噥了一聲:“爛狗嫲,出來開門,連燈也不點一盞。”他這話是責備老婆王海花的,卻沒有人理他,要是往常,王海花會回他的話。他伸手摸了摸,什麼也沒有摸到。李騷牯罵了聲:“爛狗嫲,和老子捉迷藏?快去點燈,老子眼睛被什麼東西迷住了。”還是沒有人回答他。他的眼睛又癢又痛,怎麼睜也睜不開。今晚到底是怎麼啦,王海花像鬼一樣,不言不語。李騷牯使勁地揉著眼睛,心裏異常煩躁,真想抓住王海花臭打一頓。
黑暗中,他聽到了嬌滴滴的笑聲。
這是王海花的笑聲?不像,她從來沒有如此嬌笑過!李騷牯想。
笑聲過後,他手中的鋼刀自然地脫落,“哐當”一聲落在地上。一隻手伸過來,拉住了他剛剛還握著鋼刀的手。那隻手柔軟而又冰冷,他的手被冰凍,他想掙脫,那柔軟的手仿佛和他的手長在了一起,他怎麼甩也甩不掉。李騷牯倒抽了一口涼氣!這不是王海花的手,她的手不會如此柔軟,也不會如此冰涼,也從來沒有這樣緊緊地拉住他,就是一起在眠床上做那種事,王海花也是例行公事,不會和他過分親昵。
這和黑暗中拉住他手的女人是誰?
他的心在顫抖,因為寒冷?抑或是因為這個神秘的女人?她的血是冷的,可她的手為何如此柔軟?
那隻手牽著他走進了一個房間。
又一聲嬌笑過後,那冰涼柔軟的手鬆開了。他聞到了一股女人的味道。那種肥膩的女人味突然令他的頭腦發熱,他像狗一樣抽動著鼻子,尋著女人的肉味摸索過去。他摸到了床,便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床上躺著一個肥胖的女人,在他野獸般的攻擊下發出了呻吟。突然有道血光刺激他的眼睛,在血光中,他看到一張鮮血淋漓的女人的臉,她眼睛發出綠螢螢的光……李騷牯大叫一聲,從女人的身上滾了下來,掉在了地上。
他聽到女人說:“還沒有盡興呢,你怎麼滾下去了?”
女人下了床,點亮了油燈。
他從地上爬起來,看到赤身裸體的沈豬嫲。
沈豬嫲也十分吃驚:“啊,是你——”
李騷牯驚魂未定,說:“撞鬼了,真是撞鬼了——”
他落荒而逃。
沈豬嫲顫聲說:“別走——”
……
李紅棠在李駝子的壽店裏買了紙錢香燭,獨自朝五公嶺走去。買東西時,李駝子見她神色倉皇,長長地歎了口氣,他似乎明白李紅棠的心事。李紅棠離開後,李駝子還自言自語道:“造惡喲!”就在昨天,那兩個死鬼遊街時,李駝子關閉了店門,一個人坐在店裏長籲短歎。
天很冷,曠野的風凜冽。
李紅棠走到五公嶺山腳下時,回過了頭,上官文慶站在她的身後。
她歎了口氣:“文慶,以後你不要總跟著我了,行嗎?”
上官文慶搖了搖碩大的頭顱,微笑地說:“我做不到。”
李紅棠哀怨地說:“你這樣跟著我,被人發現,會說閑話的。你應該理解我的苦處。”
上官文慶聽了她這句話,轉過身,慢慢地走了。看著他小小的背影,李紅棠覺得上官文慶特別的淒涼。他是唐鎮的可憐人,應該有自己的快樂,有自己的愛戀。李紅棠明白她的心意,可是……她無奈地歎了口氣。
李紅棠來到了昨天殺人的地方。
這地方寧靜極了,枯草淒淒。
那紅色的新土堆成的墳包,是那兩個異鄉人的歸宿,他們的魂魄能否飄回遙遠的家鄉,他們的親人會不會像她尋找母親那樣一直追尋……李紅棠在新墳前點燃了香燭。她把香燭一根根插在墳頭,輕聲地說:“你們一路走好哇,以後每年清明,我會來給你們掃墓,祭拜你們的,你們在這裏沒有親人,就把我當你們的親人吧——”
李紅棠又點燃了紙錢。
紙錢的火焰中出現了兩雙淒惶的眼睛,李紅棠看見了,她沒有害怕。她對那兩雙眼睛說:“你們要是在陰間缺錢花了,就托夢給我,我就會燒給你們的。你們一路走好哇——”那兩雙眼睛淌下了清亮的淚水,清亮的淚水漸漸地變成了粘稠的血水。
一陣風嗚咽著刮過來,把紙錢的灰揚起來,滿天都是紙錢的灰,滿天都是他們破碎的眼睛。
……
李紅棠做完該做的一切,站起了身。
野風把她的頭發吹得淩亂。
李紅棠的目光落在了遠處的唐鎮上,唐鎮像個風燭殘年的老婦,在凜冽的寒風中顫抖。她不知道唐鎮還會發生什麼事情,反正她心裏有種感覺,唐鎮被一個巨大的陰謀籠罩著。
她突然想起了上官文慶。
她知道他並沒有離開,還躲在某個地方,悄悄地注視著自己,她相信自己的判斷。
李紅棠大聲喊道:“文慶,你出來——”
她喊了幾聲,上官文慶沒有現身。她內心有點失落,隻好離開這個地方。
其實,上官文慶真的沒有離開。他躲在枯草叢中,一直注視著李紅棠,迷茫的眼中積滿了淚水,蠟黃的臉上沒有了他標誌性的微笑。自打從黑森林回來後,他的臉色就漸漸變成蠟黃,而且經常肚子疼痛。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他也沒有告訴任何人,也沒有去找鄭老郎中。上官文慶想,唐鎮的土地廟馬上就要落成了,等落成後,他要去求土地爺和土地娘娘,讓李紅棠找到母親,讓她頭上漸漸變白的頭發重新變黑,讓她蒼白憔悴的臉重新煥發出青春的紅顏……
這是上官文慶淳樸美好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