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8(1 / 3)

第八章

天越來越冷,早晨的時候,唐溪的流水沒有冰凍,小溝小圳上的水都結起了厚厚的冰,人們嗬出一口熱氣,很快就會變成寒霜。

這天,阿寶很早就起了床。準確地說,他是被父親張發強吵醒的。張發強做好了土地廟裏的木工活,承擔了打造兩個城門的任務,打造城門的地點就在土地廟外麵的空坪上。無論做土地廟裏的活,還是打造城門,都是公益的事情,做的是義務工,拿不到工錢。而這幾乎要耗盡他整個冬季的時間,他發愁呀,這樣下去,沒有收入,過年怎麼辦?連過年割肉的錢都成問題,更不用談給孩子們添新衣服了。他去找過負責修建城牆的朱銀山,希望能夠適當的給些工錢。朱銀山就這樣對他說:“修城牆可是大家的事情哪,你看順德公都拿出那麼多的錢買材料,沒有說句什麼,大家都來出業務工,連鄰近鄉村的人都來了,都表示不要分毫的報酬,你怎麼好意思伸手要錢呢?如果每個參加修城牆的人都要錢,那要多少錢?這錢又該誰來出?”張發強無語,再不好意思提了。張發強成天愁眉苦臉。今天一大早起來,就要去工地,他走時憤憤地將斧頭砸在地上,罵了一聲:“修什麼鳥城牆,還讓不讓人活了!”

斧頭砸在地上的響聲把阿寶吵醒了。

阿寶醒之前,正在做一個美夢。

他夢見了一個戲台,戲台上一個美麗的女子頭上插滿了閃閃發亮的花簪,她明眸皓齒,秋波流轉,眉目傳情,甩著長長的水袖,用甜美如鶯的嗓音唱著戲文……戲台下麵就是他一個人。這個美麗女子是專門為他一個人唱戲哪!阿寶心裏流著蜜,那時,他是唐鎮最幸福的人。他的美夢就這樣殘酷地被父親的斧頭擊破了。自從唐鎮有戲唱後,阿寶就迷上了看戲,每場必到,他想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的好朋友冬子不喜歡看戲呢?

阿寶起床後就溜出了家門。

他真希望一出門就可以聽到有人說,晚上又有戲看了。

小街上的人行色匆匆,沒有人說關於唱戲的事情。

他看到了王海榮。王海榮穿著破爛的棉襖,挑著一擔畚箕,打著哆嗦,邋裏邋遢地往鎮東頭走去。阿寶知道,王海榮也是去修城牆的。阿寶不知道為什麼要修城牆,城牆修起來後會怎麼樣。反正他認為城牆和自己一點關係也沒有,此時心中最惦念的就是唱戲。

也許是因為那個美麗的夢,他鬼使神差地走進了興隆巷。

來到李家大宅門口,他看著李家大宅門口那片空地,心裏若有所失。李家大宅的朱門被打開了,站在兩旁持著長矛的團練對他虎視眈眈。阿寶有些膽怯,不敢往裏麵張望。他心裏卻認定,唱戲的人一直沒走,就在李家大宅裏麵。他為自己這個想法吃驚。

他真想進入李家大宅看看,那個夢中的唱戲人是否安在。

他非但進不了李家大宅,還被守門的團練大聲訓斥:“小崽子,探頭探腦的想做什麼,還不快滾!”

阿寶本來膽子就小,頓時心驚膽戰,瑟瑟發抖。

阿寶懷著落寞和恐懼的心情,落荒而逃。

無論如何,他堅信那唱戲的人就藏在李家大宅裏麵。

阿寶沒有能夠進入到李家大宅看個究竟,冬子卻在這個上午進入了李家大宅。

李紅棠在給冬子做完早飯後,把長長的辮子盤在了頭上,用一塊藍花布包住了頭,她不想讓人看見花白的頭發。然後,她又走上了尋找母親的道路,現在,她是要到唐鎮東麵的山裏去尋找母親。

臨走前,她交待冬子:“阿弟,你要乖乖的,阿姐出去,晚上不一定歸家,也許一兩天也不會歸家,你要照顧好自己,等著阿姐歸來。”

冬子說:“阿姐,你不要找了,媽姆不會再歸來了。”

李紅棠摸了摸他的頭:“要相信媽姆還活著,阿姐就是死,也要把她找回來的。我們不能沒有媽姆,對不對?”

冬子含著淚說:“那我和阿姐一起去!”

李紅棠說:“別說傻話了,好好看著家,阿姐走了,記住,一定要等著阿姐歸來,你可不要亂跑了!”

這個上午,冬子沒有見到阿寶,阿寶也沒有到他家裏來。

阿寶一個人坐在唐溪邊上的草地上,嘴巴裏叼著草根,雙目癡癡地凝視著汩汩流淌的清冽溪水,忘記了寒冷,那溪水裏幻化出來的是那個夢中唱戲人的影像。那個人叫趙紅燕。鎮上看過戲的人,都知道那個當家花旦叫趙紅燕。

冬子躲在閣樓裏,想起了舅舅遊秤砣。

遊秤砣的音容笑貌活在他的心中。遊秤砣曾經說過,在這個冬天教他練武的,可他騎著白色的紙馬飛走了。舅母他們也不見了,不知道是不是被舅舅帶走了?他也希望自己和舅舅一起騎著白色的紙馬飛走,他是多麼厭倦唐鎮無聊而又充滿血腥味的生活。

閣樓裏十分陰冷,冬子手腳冰涼,流下了清鼻涕。

父親李慈林回到家裏,他也沒有發現。

李慈林在樓下叫道:“冬子,下來!”

冬子從遐想中緩過神,聽到了父親的喊叫。父親的話他不敢不聽,趕緊連滾帶爬地下了樓,站在父親的跟前。李慈林的目光淩厲,冬子不敢和他對視。李慈林粗聲粗氣地說:“冬子,你記得我和你說過的話嗎,我們的好日子來了!我說過,會讓你過上衣食無憂的好日子!”

冬子沒有說話,父親說的好日子,在他的眼裏是多麼的虛幻,而且沒有一點意義。

李慈林說:“跟我走吧!”

冬子這才說:“去哪裏?”

李慈林有點惱怒:“去了你就知道了,問那麼多做甚麼!”

冬子無語。

李慈林神氣活現地走在前麵,一隻手按在腰間掛著的刀把上,一隻手大幅度地搖擺。冬子跟在他的身後,臉色發白,嘴唇哆嗦,他實在太冷了。街兩旁店鋪裏的人見著李慈林,都出來和他打招呼。隻有壽店的李駝子沒有出來,他坐在店裏紮著紙馬,目光冷峻地看著李慈林父子從門口經過。

李慈林把冬子帶到了李家大宅門口。

李慈林停下來,轉回身,對冬子說:“現在明白了嗎,我帶你進大宅。”

冬子輕聲說:“明白了。”

李慈林說:“那走吧!”

冬子有點猶豫,李慈林拉起他的手,朝裏麵走去。冬子像被劫持了一般,極不情願地被父親拖進了李家大宅。冬子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大的宅子,穿過一個院子進入一個廳堂,走出這個廳堂又進入一條廊道,從一個拱門進去,裏麵又是一個院子,院子後麵又是一棟房子。來到這棟房子的大廳裏,冬子見到了穿著白綢棉袍的李公公,他坐在太師椅上喝茶,龍頭拐杖放在一旁。

李公公見他們進來,站起來,走到冬子的麵前,嘰嘰地笑了兩聲:“好俊秀的孩子!老夫怎麼看都喜歡!”說著,他彎下本來就有點弓的腰,拉起了冬子的手,輕輕地摩挲。盡管冬子自從吃了他留下的蛇糖後,對他不是那麼恐懼了,可李公公柔嫩的手掌摩挲他的手時,冬子還是有些不安,心裏湧起怪怪的感覺,身上冒出了雞皮疙瘩。他有好些日子沒有見到李公公了,自從他在土地廟動工時出現在大庭廣眾中後,就很少走出李家大宅的門。

李公公是個神秘莫測的人。

李公公又說:“孩子,你的手好涼喲!”

他轉過頭責備李慈林:“你這個爹是怎麼當的,孩子穿這麼少,凍壞了可如何是好!”

李慈林站在那裏,傻笑,什麼話也沒有說。

李公公的手鬆開了,朝廳裏喊了一聲:“來人!”

從廳後閃出了一個中年婦女,站在李公公麵前,彎著腰說:“老爺,有什麼吩咐?”

李公公說:“吳媽,快去把那件棉袍拿來。”

吳媽答應了一聲,邁著小碎步進去了。不一會,她手中捧著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白色綢子麵料的棉袍,小心翼翼地走到了李公公麵前。李公公笑著說:“冬子,把你身上的爛棉襖脫下來。你看,都打滿補丁了,又黑又髒,穿在你身上多麼不配哪!快脫下,換上新棉袍,這可是上好的絲棉做裏子的!穿上去,又體麵又暖和!”

冬子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站在那裏不知所措。

李公公說:“快脫下來,換上新的袍子。”

冬子手足無措,手心都冒出了冷汗,緊張得滿臉通紅。母親遊四娣從小就教育他,不要隨便拿別人的東西,哪怕是金子,也不要拿。現在,李公公送他如此貴重的棉袍,冬子便自然地想起了母親的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