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16(3 / 3)

胡文進戰戰兢兢地說:“回皇上,奴才不敢,奴才以前學過,但隻學得一點皮毛,為了謀生,已經很久沒有畫了。皇上叫奴才進來,有何吩咐?”

李公公淡淡地說:“也沒有什麼特別要緊的事情,隻是想讓你給朕畫像。”

胡文進大驚失色,連忙磕頭:“皇上,奴才不敢,不敢——”

李公公笑了:“你為何如此惶恐?朕又不會吃了你!有什麼不敢的,你真要會畫,那就不妨試試吧!畫好了,朕重賞你,畫不好,朕也不會怪罪你!你看怎麼樣?”

胡文進還有選擇畫和不畫的權利嗎?沒有!隻要不是吊死他,或者剮了他,幹什麼都願意。他現在是一隻驚弓之鳥,或者說是一隻看見過殺雞的猴子。

胡文進應承了下來。

當下,李公公就吩咐吳媽去取來紙和筆,要試試胡文進的畫功。

李公公端坐在太師椅上,胡文進看著他揮起了筆。

胡文進很快就進入了角色,雙眼一掃剛才的驚懼,聚精會神地畫了起來。

冬子一直坐在旁邊的太師椅上,漠然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李慈林站在胡文進的身後,眼睛盯著胡文進不停甩動的手。

過了一會,李公公笑著對李慈林說:“慈林,你帶冬子出去走走吧,我看他很悶的樣子,讓他到外麵去透透氣,就是養在籠子裏的鳥也要拿出去遛遛的,否則會悶死的。”

冬子沒想到李公公會說出這樣的話,他的眸子裏有點火星在閃爍。

他是多麼渴盼衝出牢籠般的李家大宅!

可不一會,冬子的目光又黯淡下來,因為李公公交代李慈林,一定要看好冬子,不要讓他自己一個人亂跑!這樣,冬子還是沒有自由,自由對他來說是多麼的寶貴。

唐鎮人又一次看到了那匹高大健壯的棗紅馬。

誰都知道,那是傳教士約翰的馬。

一個兵丁牽著棗紅馬走在前麵,後麵跟著兩抬轎子,上麵分別坐著李慈林父子。轎子的後麵跟著一隊全副武裝的兵丁。唐鎮人看到李慈林父子,都駐足朝他們低頭鞠躬,表示尊敬和問候。

隻有李駝子坐在壽店裏,頭也不抬地紮著紙馬。

冬子的轎子經過壽店門口時,往裏望了望,沒有看到李駝子的頭臉,隻看到他背上那團山一般沉重的死肉,那團死肉壓迫了李駝子一生。

冬子突然想起來,自己還欠李駝子買紙馬的錢,心裏頓時湧過一陣酸楚。他心裏說:“駝子伯,我一定會還你錢的,加倍的還你,你放心!我一定不會賴賬的!”

他們一行人很快地走出唐鎮的西門,朝空曠的還有積雪的河灘走去。

他們到來之前,阿寶獨自地坐在唐溪邊的枯草上,手中拿著畫著趙紅燕美麗頭像的白手帕,凝視著汩汩流淌的清冽的溪水,溪水中幻化出趙紅燕模糊的影子,仿佛有天籟之音從陰霾的天空中傳來,他還聞到了絲絲縷縷的茉莉花的香息,那應該是趙紅燕身上散發出的香味。

冬子不知道父親帶自己到這裏來幹什麼。

他看到了阿寶,盡管阿寶是背對著他,還是一眼認出了他。

阿寶淒清的背影在微風中顯得那麼無辜和無望。

冬子心裏酸酸的,大喊了一聲:“阿寶——”

阿寶慌亂地回過了頭,最先看到了那匹馬,棗紅馬的眼睛裏充滿了悲傷。然後才看到轎子上的冬子,他覺得冬子的臉白了許多,胖了些。他沒有像往常一樣興高采烈地站起來,朝冬子撲過去,而是把手中的白手帕放進了褲兜裏,緩緩地站起來,麵對著冬子,一言不發。

李慈林沉著臉對兒子說:“冬子,不要理他,你要曉得,你現在是皇孫了,和他的地位不一樣了,你們不能再在一起玩了,明白嗎?”

冬子無語。

父親的話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他還是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最好的朋友,心中想起了那句話:“你是我的好兄弟,最好的兄弟!”

那是阿寶對他說過的話。

阿寶看上去臉黑了些,消瘦了些。

冬子想,阿寶最近都在幹些什麼,他有沒有想念自己,就像自己想念他?

阿寶怔怔地站了一會,揮了揮手,喊了聲:“冬子——”

阿寶朝冬子跑過來。

李慈林冷冷地對手下的兵丁說:“不要讓他靠近皇孫!”

兩個兵丁就衝過去,攔住了阿寶,他們不知道和阿寶說了些什麼。

阿寶站在那裏不動了,張著嘴巴,口裏不停地嗬出熱氣,眼神迷茫而又無奈,憂傷而又蒼涼。

阿寶站了一會,然後轉過身,遠遠地走開,不一會,就消失在河邊的一片水柳後麵。

冬子心裏難過到了極點,在他和阿寶之間,已經出現了一道鴻溝,可怕的鴻溝,也可以這樣說,他和唐鎮人之間,也出現了一道可怕的鴻溝。父親和李公公為什麼要把他和唐鎮人隔離開來,甚至連同自己的親姐姐?

冬子百思不得其解。

他真想跳下轎子,朝阿寶消失的地方跑過去,可他沒有這樣做。

他們在河灘最空曠的地方停了下來。

李慈林在兩個兵丁的攙扶下,走下了轎子。

他那麼一個五大三粗身強力壯的漢子,竟然也要人攙扶,冬子無法理解。

李慈林走到冬子的轎子跟前,伸出雙手,笑著說:“來,我抱你下來!”

冬子冷漠地說:“你帶我到這裏來做甚麼?”

李慈林說:“你下來就曉得了,我今天要讓你開開眼界。”

冬子還是冷漠地說:“我自己有腳會下來,不要你抱!”

他躬著身子,走下了轎子。

冬子心裏難過,對李慈林愛理不理,目光總是在阿寶消失的那片水柳叢中搜尋。

冬子看不到阿寶的蹤影,心裏多了一份擔心,他該不會出什麼事吧?

李慈林帶冬子到河灘上來,是為了學騎馬,和冬子根本就沒有什麼關係。就是李公公不讓他帶冬子出來散心,他也要出來學騎馬,因為李公公登基的事情抽不出時間,否則他早就出來了。

李慈林特別的喜歡這匹棗紅馬。

他走到棗紅馬的跟前,用粗糙的手掌撫摸馬身上油光水滑的皮毛,眼睛裏充滿了一種欲望,征服的欲望!他的手摸著的仿佛是趙紅燕的皮膚。他想像著自己騎著高頭大馬招搖過市的情景,那是多麼威風,多麼刺激,等自己學會了騎馬,就再也不坐轎子了!

李慈林在撫摸馬時,棗紅馬悲愴地抖了抖美麗的鬃毛,仰天長嘶。

冬子被棗紅馬的長嘶震驚了,張大嘴巴,久久沒有合上。

棗紅馬的長嘯刺激著李慈林征服的願望。

李慈林一腳踏上了馬鞍上的鐙子,翻身騎上了馬。

刹那間,李慈林發出一聲吼叫。

那時,冬子在想,棗紅馬和自己一樣,也被囚禁了,沒有自由了。他希望棗紅馬像舅舅騎的紙馬一樣飛走,飛得遠遠的,到永遠看不到唐鎮的地方。他也希望棗紅馬把自己帶走,帶他到一個沒有陰謀和殺戮,沒有貧窮和哀傷的極樂世界裏去,那裏鮮花滿地,陽光燦爛,和平安樂……那應該是他的救贖之地。冬子在想像之際,手中緊緊地攥著那個銀色的十字架。

棗紅馬在奔跑。

李慈林在馬上狂笑。

突然,棗紅馬又仰頭長嘶,前蹄收起,直立起來,身體劇烈地抖了一下,把李慈林的身體摔了出去。

冬子驚呆了。

所有在場的人都驚呆了。

突然間,狂風四起,風聲尖銳地呼嘯,曠野上漫起滾滾的黃塵,天地之間,一片迷茫。

棗紅馬嘶叫著,揚起四蹄,在曠野中飛奔,身上罩著一圈迷人的光環。

仿佛有種蒼涼的聲音破空而來,召喚著棗紅馬。

不一會工夫,棗紅馬就消失在滾滾的黃塵之中,再也見不到它的蹤影。

就像一個美麗而傷感的夢,留在了冬子的記憶之中。

李紅棠背著上官文慶,在坎坷的山路上行走。

上官文慶的頭無力地耷拉在她的肩膀上。

他輕輕地在李紅棠的耳邊說:“紅棠,你放我下來,我自己能走。”

李紅棠柔聲說:“你剛才都昏過去了,全身都軟軟的,怎麼走哇!文慶,你放心,無論如何,我會把你帶回家的!”

上官文慶流下了淚水:“紅棠,我真沒用,給你添麻煩了。”

李紅棠笑了笑說:“文慶,莫哭,誰說你沒用了,你在我心中就是個大英雄!你曉得嗎,我心裏隻有兩個男人配稱得上英雄,一個是舅舅,另外一個是你!”

上官文慶哽咽道:“我不是英雄,我是唐鎮的侏儒,是這個世界上最醜最沒用的人。”

李紅棠又笑著柔聲說:“你是英雄!你心地善良,而且又十分勇敢,敢於擔當!你不醜,真的,你在我眼裏,最英俊了!莫哭,文慶,你不是我們唐鎮的活神仙嘛,神仙是不會哭的,快樂的。你曉得嗎,我最喜歡看你微笑的樣子,看到你的微笑,我心裏特別安穩。”

上官文慶含淚地微笑了一下。

李紅棠輕聲說:“文慶,我感覺到你笑了,真的感覺到了。我們都是苦命的人,我們不能哭,我們要笑著活下去,再苦再難也要笑著活下去!”

上官文慶重複了一遍她的話:“再苦再難也要笑著活下去!”

這又是一個黃昏,他們卻離唐鎮還很遙遠。

蒼茫的群山顯得那麼的寂靜,那麼的不諳世事,不顧人間的冷暖。

上官文慶說:“紅棠,又一天過去了,我們找個地方過夜吧。”

李紅棠說:“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找什麼地方過夜呢?”

上官文慶艱難地抬起了頭,在山上尋找著什麼。

不一會,上官文慶說:“紅棠,前麵那山底下好像有個山洞。”

李紅棠說:“在哪裏?我看不見。”

上官文慶說:“往前走點,不遠的,到了哪裏我會告訴你的。”

李紅棠說:“好的,你的眼睛要放亮點,不要錯過了。”

上官文慶說:“我一直盯著呢,放心。”

那裏果然有個山洞,李紅棠背著他走了進去。

山洞很大,裏麵黑乎乎的,不知道有多深,也不知道隱藏著什麼危險的東西。

她不敢走得太深,把他放了下來。

上官文慶掙紮著要起來。

李紅棠說:“你要幹嘛?”

上官文慶說:“我去找些幹柴回來,生火,否則晚上會凍死的。”

李紅棠按住了他:“你身體這樣虛弱,還是好好躺著休息吧,我去!聽話,一定在這裏等我歸來,我沒歸來,你千萬不要亂動!”

上官文慶躺了下來,他實在是沒有氣力了,弄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如此疲軟,像是被抽去了筋一樣。

李紅棠關切地問道:“傷口還痛嗎?”

上官文慶說:“不痛,真的不痛,你莫要擔心。”

提起他的傷口,李紅棠心裏十分難過,覺得很對不起他。那個傷口本來應該是在她身上的,是上官文慶替她擋住了那條惡狗的進攻。在那個村子裏,李紅棠挨家挨戶地問,有沒有見到過一個叫遊四娣的女人。就在要離開那個村子時,一條惡狗狂吠著朝李紅棠撲過來,她驚叫著,嚇得站在那裏不知所措。千鈞一發之際,上官文慶跳躍過來,擋在了她的前麵,惡狗照著他短小的大腿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惡狗尖銳的牙齒穿透了他的褲子……

李紅棠說:“文慶,我走了,你一定要乖乖地等我回來。”

李紅棠走出了山洞。

山上很多枯枝敗葉,要找到幹柴並不是困難的事情。

李紅棠抱著一大捆幹柴進入了山洞,喊了聲:“文慶,你在嗎?”

沒有人回答她。

山洞裏很黑,她看不到上官文慶。她想,也許他睡著了,得先把火生起來,讓他暖和點,然後再出去找幹柴,她必須找到足夠的幹柴,度過這個漫漫長夜。李紅棠點燃幹柴後,就開始在山洞裏尋找上官文慶。

上官文慶的衣服散落在地上。

李紅棠看到那個角落裏,有一團東西。

她走近了那個角落,頓時驚叫了一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