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李公公穿著白色綢緞睡衣潛進了冬子的臥房。
他驚訝地發現,冬子不在床上。
李公公十分迷惘,這三更半夜的,冬子會跑到哪裏去呢?他突然想到了什麼東西,彎下腰,往床底下看了看,天哪,這個秘密怎麼被冬子發現了?其實,就是他不發現床底下有個地洞,李公公往後也會告訴他的,隻是被他提前發現,李公公覺得不可思議。
冬子一定在地洞裏!
李公公鑽進了床底下,進入了地洞。
他看到密室的門洞開,心裏“咯噔”了一下,冬子在密室幹什麼?
李公公看到冬子抱著那個陶罐,大驚失色,喊叫道:“你給我放下——”
冬子回過頭,睜大了驚恐的眼睛,手一鬆,那個陶罐掉落在地,“叭——”的一聲,碎了。
李公公驚叫著,張牙舞爪地朝冬子撲了過去。
冬子嚇壞了,從來沒有見過李公公如此張狂,心想,完了,李公公會把自己撕碎的。
李公公沒有撲到冬子的身上,而是撲倒在地上。地上是陶罐的碎片和封口的紅布,還有一個小小的黃布包裹著的東西。李公公的手顫抖地捧起那個小黃布包,老淚縱橫,悲淒地喊叫:“我的寶貝啊,我的寶貝啊——”
冬子呆呆地站在哪裏,不知所措。
他不知道那是什麼寶貝,可他清楚,那東西對李公公來說,是多麼的重要!冬子明白自己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可以讓李公公吊死他的巨大錯誤。冬子感覺自己的末日即將來臨,此時,誰也救不了他,連同他武藝高強的父親李慈林也無能為力!
他心裏一遍遍地喊著:“媽姆——阿姐——”
李公公哭得十分傷心,渾身不停地抽觸。
冬子突然又對這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產生了同情,作為一個耄耋老人,如此悲傷地痛哭,一定是到了傷心處,而讓他傷心的人就是冬子!冬子想過去把他攙扶起來,安慰他幾句,可他還是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我的寶貝喲,我的寶貝喲——”
李公公還在不停地哭喊。
冬子毛骨悚然。
李公公有他生命中不合常理的東西,冬子無法理解,包括他的歡樂和悲傷,其實,李公公也是個可憐人,盡管他是那麼可恨。
李公公從地上爬起來,把那被他稱為寶貝的東西放在神龕上,然後轉過身,哽咽著朝冬子一步一步逼過來。
冬子往後退縮,他的嘴唇蠕動著,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
他退到了那幅畫像的下麵,再無路可退。
李公公蒼白的臉抽搐著,渾濁的眼睛裏噴出陰冷的火:“你為什麼要毀我的寶貝,為什麼——”
冬子閉上了眼睛。
李公公撲上來,雙手抓住了冬子的頭,往牆上撞去。
冬子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啊——”李公公的手鬆開了,他看著冬子的身體癱軟下去,還看到了血,從冬子的後腦勺上流出的鮮血。他呆呆地站了一會,然後蹲下來,抱著冬子流血的頭,喃喃地說:“我怎麼能這樣,怎麼能這樣,孫兒,我的孫兒,我不應該這樣,不應該——”
冬子腦袋嗡嗡作響,後腦勺劇烈地疼痛。
他企圖從李公公的懷裏掙紮開去,可渾身癱軟無力。
李公公會不會把自己殺了?冬子迷茫而又驚恐。此時,他多麼希望姐姐李紅棠能夠帶自己回家。
李公公用一塊布給冬子包紮傷口。
包紮傷口的過程令冬子的心漸漸地平靜下來,認為李公公並不會殺死自己,如果他要殺死自己,是不會替自己包紮傷口的。相反的,冬子還感覺到,李公公還有慈愛的一麵。
李公公坐在地上,抱著冬子。
他伸出冰冷的手在冬子的臉上輕輕撫摩。
冬子閉上了眼睛,不想看李公公憂傷而痛苦的臉。
李公公的眼神淒涼,落下了淚水,淚水滴在冬子的臉上。
他用手抹去掉落在冬子臉上的淚水,就像是抹去自己臉上的淚水。
李公公長長地歎了口氣。
他用一種哀傷的語調說:“孫兒,你知道那寶貝對我多麼重要嗎?它是我的命根子哪!如果沒有了它,我的魂就沒有了,我死後就不能超生了哪!也不能去見列祖列宗了!你不能毀了它呀!”
冬子突然問:“你說的寶貝是什麼?”
李公公說:“那,那是……”
冬子不再問了,心裏產生了一個問題:李公公沒有那東西,怎麼撒尿呀!他沒有把這個問題說出口,也不能說出口。
李公公說:“孫兒,你一定會問,我為什麼會這樣?”
冬子無語。
李公公就一五一十地把自己被閹割以及進宮當太監的事情告訴給了冬子。敘述的過程中,冬子感覺到了他聲音和身體的顫抖。感覺到了他扭曲的靈魂和沒有歸依的孤獨心靈。
說到最後,李公公哽咽了。
冬子的心像是被什麼擊中,伸出手,摸了摸他的手。
這個細微的動作讓李公公百感交集,多年來,沒有人這樣摸他的手。
李公公說:“孫兒,我的心裏像黃蓮一般苦哇,世間有幾人能夠理解!我們這些閹人,無論你在宮裏能否得到恩寵,是否出人頭地,還是受人白眼,遭人蔑視,沒有尊嚴,做人的尊嚴!我曾經娶過妻室,希望能夠有個人和我相互依靠,可是……我殺了她,親手殺了她!她不能給我帶來安慰,卻一次次地撕開我內心的傷口。我,我本不想殺她的,是她,她……我不能過正常人的生活,活一天就是多一份折磨,我經常會會無緣無故地哭泣,會為一點小事無故發火,發怒時又會突然火氣全消,喜怒無常。我看到比自己強的人便會搖尾乞憐,卑躬屈膝地去迎合,我是多麼的自卑感和軟弱!我生不如死地過了一生哪!”
李公公抹了抹眼睛。
冬子睜開了眼睛,看著他。
李公公的眼睛裏出現了一點光亮:“孫兒,你理解我嗎?”
冬子微微地點了點頭。
李公公說:“現在好了,好了!在我孤獨的時候,有你陪伴我,看到你,我的心理就有了安慰。孫兒,你答應我,和我相依為命,不要離開我,千萬不要離開我!”
冬子突然說:“你為什麼要當皇帝?”
李公公愣了一下。
接著,他狂笑起來。
李公公的狂笑聲使冬子打了個寒噤。
狂笑過後,李公公一掃剛才的悲傷,目光中冒出了烈火:“孫兒,老夫當皇帝了,就不會有人說我是閹人了!就沒有人敢用冷眼瞧我了!就有尊嚴了!放眼唐鎮上下,都得朝我跪拜,都得服從我的意誌!我是他們的主子,不是那個逆來順受,低眉順眼的太監了!孫兒,你說,我為什麼要當皇帝!”
冬子幽幽地說:“你為了自己的尊嚴,可以當皇帝。可是,為什麼要燒人家的房子?為什麼要殺那麼多的人?難道他們就沒有尊嚴?難道為了你一個人的尊嚴,就可以犧牲那麼多人的尊嚴和性命?”
李公公愣住了。
他沒有想到頭靠在自己臂彎裏的這個孩子,會說出這樣的話語。
這完全不是孩子的語氣。
可這話偏偏就從這個孩子的口中說出來了。
李公公能不驚愕?
李紅棠抱著奄奄一息的上官文慶回到了唐鎮。
她神情疲憊地來到東門口時,發現城門緊閉,她不明白,為什麼天還沒有擦黑,城門就關起來了。唐鎮發生了太多的事情,他們一無所知。可李紅棠還是聞到了一股血腥味,從厚重的城門的縫隙中滲透出來。
上官文慶睜開了無神的眼睛,李紅棠微笑地說:“文慶,我說過要把你帶歸家的,現在我們已經歸來了。你不要怕,我抱著你呢,不會放手的。”
上官文慶微微地張了張嘴,好像在說什麼,卻發不出聲音。
李紅棠還是微笑地柔聲說:“文慶,你不要說話,節省體力,你會恢複的,你永遠是我們唐鎮的活神仙。”
上官文慶把眼睛閉上了,臉上十分安祥。
李紅棠大聲地喊:“開門,開門——”
有個兵丁在城樓上看到了她,十分吃驚,趕緊下來給她開了城門。李紅棠走進唐鎮後,人們紛紛朝她投來驚詫的目光。許多人以為她懷裏抱著的是個孩子,她走的這些天裏就生下了一個孩子?那些知道她懷抱裏是誰的人,也覺得不可思議,上官文慶怎麼會被她抱著回來,這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李紅棠的目光十分堅定,鬆樹皮般蒼老的臉上毫無表情,這更加讓唐鎮人膽寒。李紅棠徑直走到了上官文慶的家門口。
上官文慶家的門楣上掛著一個白燈籠,白燈籠上麵寫著一個“喪”字,李紅棠心裏湧過一陣酸楚,她知道,他家裏死人了。這時,從裏麵走出了上官文慶的姐姐上官文菊,她看到他們,就像見到瘟神一樣,趕緊把門關上了。
李紅棠在門外說:“阿姐,我是送文慶歸家來的,他病得很厲害——”
上官文菊說:“紅棠,你把他帶走吧,我媽姆已經被他克死了,我們不想讓這個災星再進家門了!你隨便把他扔在哪裏,讓他自生自滅吧!”
李紅棠說:“阿姐,文慶不是災星,他是個好人!你開開門,讓他歸家,好嗎?”
上官文菊說:“紅棠,你把他弄走吧,打死我也不會開門讓他進來的!”
上官文慶的淚水湧出了眼眶。
李紅棠無語,默默地抱著他回自己家去了。
病倒在床上的上官清秋聽到了女兒的說話,喊道:“文菊,文菊——”
上官文菊走進父親的臥房,關切地說:“爹,你怎麼啦?是不是哪裏又不舒服了,我給你捶捶背吧!”
上官清秋說:“我不要你給我捶背,我隻問你一句話,你是不是把文慶給趕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