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健6:心如明月8(2 / 3)

丁亨利點了點頭,道:“的確,帝製若是君明臣賢,一樣可以國家大治。但你想過沒有,帝製之下,帝君一言九鼎,若遇明君還好,就算君王昏庸,但臣下賢德,尚可支撐;隻是若君不明,臣不賢,帝製之下,軍為帝君之軍,國為帝君之國,普天之下,莫非王臣,又有何人可以製約?”

我一陣語塞。的確,當郡主和我說,共和能做到的,帝國一樣也能做到,我就覺得的確是這樣。但郡主也沒想到這些,或者她根本不願去想。我怔了半天,歎了口氣,道:“我隻是個軍人,這讓別人去頭痛吧,我隻知道,不管帝製還是共和,隻消天下蒼生能太平度日,那就足夠了。一片樂土說得再美好,如果是要建築在萬千屍骨上的,那就不值得。”

丁亨利看著我,目光灼灼,半晌,才道:“楚兄,在這個時代,我們都已經走得太遠了,不能回頭了吧。”

我一陣鼻酸。他的語中極是悲哀,我低聲道:“是,太遠了,太遠了。”

我們都走得太遠了。我已經陷身在這個漩渦之中,難以自拔,就算我也有了野心,自立為王又如何?無非換湯不換藥,讓百姓徒增一番苦難。現在我能做的,就是早一天結束這戰爭,讓這片土地真正有和平降臨。

丁亨利端起酒杯來,道:“今日就不說這些吧。楚兄,丁某敬你一杯。”他臉上露出一絲高深莫測的笑意,道:“若楚兄日後為我所俘,便請楚兄降我。”

他說得十分無禮,但我卻並沒感到不快,也端起杯子來,微笑道:“好吧。但丁兄若為我所俘,也請丁兄助我一臂之力。”

我們現在還是同盟,但我們卻已在說些日後相爭的事了。看似玩笑,但我知道這並不是虛言。丁亨利卻搖了搖頭,道:“我是不會投降的,隻求落到楚兄手上後,你給我一個好死,別折磨我。”

我笑道:“五羊城七天將之首的丁亨利,難道還畏刀避劍不成?”

丁亨利也笑了笑,道:“當然怕,平時我拿刀子削水果都有點擔心會削破手。不過,”他抬起頭,聲音也大了一些,道:“丁某是共和軍之將丁亨利。”

我的心裏“咯噔”一下。丁亨利這話是什麼意思?他是向我表明,他並非何從景的私人麼?我看著他,道:“丁兄,有件事我想問問你。”

丁亨利道:“楚兄請說,隻消我能回答。”

“南武公子其人,到底是誰?”

他笑了起來:“果然,你也猜到了。”南武公子是蒼月公的兒子,他也留在五羊城。蒼月公當年把共和軍的指揮權交給何從景後,這人就顯得極是神秘。上一次他定計要我去刺探何從景的秘密,我就覺得此人大不簡單,連白薇都為他所用,那麼鄭昭自然也是他的私人了,隻是我沒想到丁亨利也是南武公子的人。我道:“南武公子到底是什麼人?”

丁亨利道:“人中龍鳳!蒼月公高標共和之幟,但我覺得,以蒼月公的能力,要把共和付諸現實尚有距離,能建共和者,大概唯有南武公子了。”

他說得如此誇張,我心裏大不舒服,道:“你方才還在說明君賢臣不足恃,現在又在大讚南武公子是明君了。”

丁亨利正色道:“南武公子並非是君。人力有時而窮,但也有一些人能力極強。像你我都是征戰殺伐之材,非治國安邦之材,而南武公子則是經天緯地之人。”

我心中大不服氣,道:“好吧,日後定要見識一下丁將軍所言這經天緯地之人。”

這南武公子與我素昧平生,但在五羊城時他就想利用我,而丁亨利對他又如此推崇,不知為什麼,我登時覺得此人實在很討厭。帝國軍中,我最討厭的人大概就是畢煒了,因為畢煒總喜歡算計別人,而這南武公子在算計人這點上倒與畢煒別無二致,隻是計策有高下之分而已,所以畢煒好用計而不能籠絡人,南武公子算計了別人,別人還當他是好人。他這種人,說得再好聽,也隻不過是個何從景一般的野心家而已。隻是我知道丁亨利對南武公子敬若天人,我要是說了這番話他也聽不進去。日後丁亨利落到我手上,就算求死我也不會殺他的,但這南武公子就絕不能饒了。

想到此處,我站起來道:“丁兄,明日就要進攻了,我也要速速回去準備,先告辭了。”

他也站起身,道:“對了,還有件事,北門外地勢不平,你千萬要小心。”他說這話時,卻全然一片誠懇。我心中一陣激動,點了點頭道:“好的,丁兄,你也千萬要小心。”

他臉上仍是微微笑著,但在一瞬間,我看到他的手指極快地一顫,不由大感驚奇。丁亨利這人極其鎮定,從他的樣子上看不出心裏的變化。我苦修《道德心經》,雖然對讀心術仍然毫無頭緒,但是察言觀色的本領卻已大有長進。丁亨利縱然鎮定,畢竟不是神仙,我說的話平平常常,到底哪一句打動了他?但此時丁亨利已在送客,我也隻得向外走去。

共和軍的營房內,人群川流不息,但聲息非常低,我暗自咋舌於丁亨利治軍之嚴。地軍團之精銳,為人公認,我帶兵也夠嚴了,但也做不到共和軍現在這樣子。丁亨利如果真的成為我的對手,實在是個很可怕的敵人。

剛出門,馮奇已迎上來,道:“楚將軍,回去了麼?”

我道:“是。”卻見他麵色有點異樣,道:“有什麼事麼?”

馮奇道:“方才魏風突然犯了絞腸痧,痛暈在地,我讓他躺在車中了,我去讓他出來。”

這車是我乘來的,若是架子大一點的如畢煒然,一定不允許士兵乘坐,但我一向覺得自己應該與士兵同甘共苦。除了要我和士兵睡同一個營房,受不了那種此起彼伏的鼾聲以外,其餘一律平等。魏風若是疾病突發,讓他坐我的車自也應該。我道:“不用了,反正兩個人也能擠擠。”

丁亨利忽然在一邊道:“楚將軍,你部下有得病了麼?我馬上叫醫官給他看看吧。”

我正想說好,馮奇忽道:“不必了,多謝丁將軍美意,小魏還是早點回營去便是。”

馮奇說得也不是沒有道理,不過我想他多半是不相信丁亨利的好意。他既然這麼說,我也不好反駁,道:“那就快些回去吧。”

丁亨利卻道:“楚兄,丁某也略通醫道,讓我看看他得了什麼病。”他忽地一把拉開了車門,便要跨上車去。他這舉動大不尋常,我吃了一驚,眼角瞟了一眼馮奇,卻見馮奇眼中已有些驚慌之色。我心中一動,知道定然有什麼內情,也一下踏上踏車,道:“魏風,你沒事吧?”說著,已搶在丁亨利跟前。這車並不大,要擠兩個人已是很難,裏麵那魏風正躺在座椅上,餘下的空間更小。我擋在丁亨利前麵,他也沒辦法再上來,隻是道:“楚兄,這位兄弟的病情如何?”

魏風平躺著,臉色確有些不好,我摸了摸他的額頭,隻覺濕濕的,額頭卻燙得嚇人,驚道:“出了這許多汗?魏風,你現在身上痛不痛?”

丁亨利也看不清裏麵的情景,伸進手來摸了摸魏風的額頭,道:“隻怕是吃壞了。我這兒有點行軍散,服下去應該會好些。”他伸手到懷裏摸出個瓶子來,我接在手裏,他扭頭道:“來人,倒碗涼開水。”

馮奇和丁亨利都有些怪,此時我已經瞧出些端倪來了,但馮奇既然要瞞住丁亨利,我就先幫他演這一出戲再說。此時有個士兵端了一碗水過來,我托起魏風的背,道:“魏風,來,吃點藥。”

魏風被我托起來,隻見他兩眼眯成一條縫,臉上毫無血色,一副病容,呼吸也很細。我把行軍散倒在他嘴裏,又把一碗水讓他喝下半碗,道:“馮奇,魏風以前得過這病麼?”

馮奇道:“他吃多了魚腥往往如此,想必來這兒吃了些海魚吧。”

我把碗還給丁亨利,道:“丁兄,我得馬上回去了,還請丁兄恕我不恭之罪。”

丁亨利歎道:“楚兄,你真是愛兵如子,難怪地軍團能夠名震天下。”

我正色道:“地軍團名震天下,那是地軍團的弟兄們英勇,與我可沒什麼關係。”車中擠了兩個人,車子都在有些晃動,我現在也隻想早些回去。丁亨利道:“那後會有期了,先預祝一戰成功。”

車子開動了,馮奇給我在前趕馬,其餘幾人騎馬相隨。一路上,我隻覺魏風身上仍是燙如火燒,也不知他到底得了什麼病。馮奇急著回去,我隻道其中有什麼秘密,但看魏風這樣子,難道是真的魏風得了急病麼?

此時已進了地軍團軍營,馮奇急匆匆進營,楊易、曹聞道和廉百策都迎上來,馮奇卻不理他們,一直駛到我的營帳前。我呆了呆,敲了敲板壁,道:“馮奇……”

我話沒說完,馮奇低聲道:“楚將軍,魏風椅下有個人,快把他拿出來,否則他就完了。”他說得很急,我呆了呆,道:“有人?”座椅下可以放點小東西,但那地方並不大,除非是小孩才鑽得進去。

此時魏風忽然一骨碌起身,臉上的病容已爽然若失,道:“楚將軍,在這下麵。”他一把掀起椅麵,卻見裏麵果然塞了一個人。這人手腳都並在一處,似是個人形傀儡一般,幾乎不似真人。我嚇了一跳,道:“這是……”

馮奇已站到車門道,道:“楚將軍,小魏有一手本事,能把人的骨節卸下後再裝起來。此人自稱是甄侯派在共和軍中的間諜,有十萬火急之事相報,小人不敢全信他,也不敢不信,讓小魏打昏他後卸了骨節塞在此處,若不及時取出,他這人隻怕真要悶死的。”馮奇是路恭行一手訓練的,對文侯自然不會有好感。現在縱然不是敵人,言語間對文侯也無絲毫敬意。這人自稱是文侯的間諜,馮奇自然不管他會不會吃苦頭。

我沒想到這魏風居然還有這種本領,又好氣又好笑,道:“魏風,你倒是個做人販子的好手。”

魏風微微一笑,道:“好叫楚將軍得知,當初路將軍練我十人,每人都有一樣特異本領,便是要神不知鬼不覺取人性命的。”

當初便是為了暗殺朝中政敵,路恭行才訓練這十劍斬吧。其實暗殺一道實在是旁門左道,練了一輩子,卻沒多大效用,頂多隻能出奇製勝而已。十劍斬上戰場,隻怕還不如尋常士兵,像馮奇的彈弓,雖然足以驚世駭俗,但射程不及弓箭長,練起來卻比弓箭辛苦萬倍。而他們練了一身的本領,也對付不了真正有本事的人,否則早就刺殺文侯去了。隻是這一身華而不實的本領現在卻大派用場。

此時魏風將那人從椅下摳出來,馮奇接到手中,魏風伸手在那人四肢百骸一拉,那人骨節“咯咯”有聲,倒似在裝一個木偶。待那人一被拉直,我吃了一驚,叫道:“明士貞!”

此人正是明士貞!當初我跟蹤何從景,他說他是文侯伏下的暗樁,引我到海老身邊,讓我上了一個當。馮奇聽得我叫出那人名字,道:“楚將軍你認識他?他真是文侯的人麼?”他們把明士貞骨節都卸了塞在車座下帶回來,讓明士貞吃了這麼大的苦頭,若我和這明士貞是朋友,他們便有點下不去了。

我道:“快把他帶進去,讓他躺下。”明士貞此人的刀術拳法與西府軍頗有淵源,我也一直想知道他與周諾是否有什麼關係,此番也是認出了他的聲音,我才猜到何從景上了前線。隻是他求救於我到底是什麼意思?他被何從從看穿了?或者是共和軍已經發生了突變?

一念及此,我不禁抖了抖。看到共和軍中戒備森嚴,先前想的隻是他們會不會來攻打我們,卻不曾想到共和軍有發生異變的可能。也許,南武公子突然起事,奪下了何從景的權力?這也未必不可能,怪不得丁亨利會說他向南武公子效忠。隻是共和軍遲不生變早不生變,偏生在這個時候生變,我們到底該怎麼辦?

此時楊易和曹聞道、廉百策一塊兒走過來了。方才我進營時,他們便已在營門口迎接,但我根本沒理他們,馬車也停在了我的營帳門口,他們想必以為我出了什麼事。他們過來時,魏風正和馮奇兩人抬著明士貞進賬,曹聞道一見這副模樣,怔了怔,道:“楚……”

我不等他再說,把手指按在嘴上,示意讓他住嘴,低聲道:“別問我,我也不知道,一塊兒進去吧。”明士貞到底是怎麼被魏風他們弄到車座下的,他又知道些什麼秘密,說實在的,我也很想知道。

進了營,我讓十劍斬的另九人都出去在門口守著,誰也不許進來,說是諸將正在會議。等把賬門掩上了,我道:“馮奇,這到底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