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井底乾坤大(通俗小說的概念誤區)(3 / 3)

這樣,我們就可以明白,為什麼許多“通俗小說”能夠喚起讀者的“高雅”情趣,而一些所謂“高雅小說”卻令人反感、難受甚至產生生理上的厭惡。其根本原因在於,通俗小說不是美學意義上的“低俗小說”,它可能低俗,也可能高雅,正如農民的兒子可能成為藝術家,也可能成為土豪劣紳,這與它的出身沒有本質上的必然聯係。文學類別上的“血統論”是毫無道理的。如今有些學者對這一點已經不能不勉強承認,但他們仍然堅持說通俗小說中的“次品”還是要多於“高雅小說”和“高雅文學”。我認為,這是缺乏數學統計上的依據的。假如以七言絕句為例,古往今來所產生的全部作品中有多少是精品、是藝術品,有多少是平庸的習作和順口溜呢?顯然,在任何一種藝術體裁和類別中,精美高雅之作總是少的,平庸低俗之作總是多的。所以,通俗小說隻是小說的一種類別,它決不是“不高雅小說”的代名詞。

①米蘭·昆德拉在諾貝爾文學獎頒獎典禮上的演講。

②《老子》第二章。

③《論語.學而》。

④《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再次,通俗小說不是“不純的小說”。

不知從何時起,產生了一個叫做“純文學”的概念。“我是搞純文學的”,成為一句驕人之語,那神情仿佛是在說:“我是搞純處女的。”一時間,“純文學”、“純藝術”、“純學術”滿天飛,最近又有了“純天然”、“純淨水”等等。這裏的關鍵詞是“純”。“純”的本意是“無疵點的素絲”,引申為純一不雜,精美無瑕。屈原《離騷》中雲昔三後之純粹兮,固眾芳之所在。”所以,“純”就意味著品質單一,不含其他因素。那麼,“純文學”、“純小說”是什麼意思呢?從字麵上看,它們的意思應該是“隻有文學的文學”和“隻有小說的小說”。我們要問,這樣的文學和小說存在嗎?剝除了其他一切因素的文學,隻剩下“文學”的文學,是個什麼樣子,有人見過嗎?設想一部文學作品,裏麵沒有政治,沒有經濟,沒有階級鬥爭,沒有民族矛盾,沒有宣傳,沒有娛樂,沒有曆史哲學心理社會音樂美術科學民主,沒有打鬥愛情神秘探險戰爭間諜生存死亡,從頭到尾隻有文學文學文學······這顯然是絕不可能的。文學與數學的根本不同就在於,它天生就是“不純”的,文學必須與其他人生因素共生才能存在,就像火不能自己燒自己,它或者燒木柴,或者燒油氣,不存在脫離了可燃物的“純火”。因此從理論上講,脫離了文學之外所有因素的“純文學”是不存在的。

如此可知,日常人們所講的“純文學”、“純小說”,並非是理直氣壯的學術概念,而是模模糊糊自欺欺人企圖誘導人們思維混亂的“搗鬼概念”。它們實際是想說通俗小說是有功利目的的,而那些小說沒有功利目的;通俗小說通過刺激情感來賺錢,而那些小說不刺激情感不賺錢。這是一種似是而非的見解。事實上,被稱為“純文學”的那些作品,恰恰是具有強烈的功利目的的。它們或者“為人生”,“為社會”,或者為某種藝術主張,某種生命哲理,更不用說有的還為了迎合政治需要或領導意圖,總之是為了“純文學”之外的一些東西。相比之下,通俗小說沒有明確而執著的人生追求和藝術主張,它們隻是為娛樂而娛樂,為寫作而寫作,實際上是“為藝術而藝術”但又並不標榜這句口號,這樣說來,通俗小說豈不成了“純文學”?說到刺激情感或賺錢,那些“純文學”點也不遜於通俗小說,隻不過它們不事聲張,做得很虛偽,都遮著很髙尚的名目,許多“純文學”作家高官得做,駿馬任騎,稿酬不比別人少,特權要比別人多。許多“純文學”作品打著藝術探索、人性追尋等等旗號,大肆描寫露骨的性行為、變態的情欲和畸形的心理,有相當一部分“純文學”讀者是戴著有色眼鏡去到那些作品中尋求情感刺激的。在這方麵,倒是有些通俗小說表現得過於道貌岸然了。即便從“單純”、‘‘清純”的意義上考慮,所謂“純文學”,在整體上也要遠遠比通俗文學“思想複雜”。就如同標榜清純的女大學生,實際上在身心兩方麵,都不能說比普通市井姑娘更“清”、更“純”。因此,把“純文學”作為通俗小說的對立麵,在學理上是不能成立的。

最後,通俗小說不是‘‘缺乏藝術性的小說”。

認為通俗小說是“不嚴肅的小說”,“不高雅的小說”,“不純的小說”,其實背後還有一個共同的意思,即認為通俗小說是“缺乏藝術性的小說”。所謂"嚴肅”、“高雅”、“純”,都是在為“藝術”張本,仿佛藝術的本質就是“嚴肅”、“高雅”、“純”。通過前麵的梳理,我們巳經可以明白,文學藝術不一定要“嚴肅”、要“高雅”、要“純”,即使一定要“嚴肅”、要“高雅”、要“純”,通俗小說也並不遜於“非通俗小說”。而問題的關鍵在於,“藝術性”究竟意味著什麼。

也許我們不能在此全麵而詳細地探討美學上的“藝術性”問題。那麼“小說的藝術性”或許是我們可以粗略地感受出來的。米蘭·昆德拉在《小說的藝術》中把小說比喻為夢境:

夢的敘述,不妨這樣說,它是想象從理性的控製、從對真實性的關注中解放出來,大膽地進入理性思考所不能進入的風景。夢隻是這種想象的模特,我認為這種想象是現代藝術最體大的發現。

不論認為藝術是對現實的模仿,是對心靈的表現,是對存在的反抗,還是對生命的宣泄,小說的藝術性都離不開這樣一個標準,即“夢得夠不夠好”。在這方麵,通俗小說與“非通俗小說”是站在同一起跑線上的。而且,由於通俗小說做起夢來比較專心致誌,往往更能引人入勝,“非通俗小說”經常不能保持一份平常心,為了顯示“雅”,常處於半夢半醒之間,所以“非通俗小說”的作者和讀者對待小說的態度在一定程度上都是“別有用心’’的,也即心在藝術之外。通俗小說中的劣品次品,不是因為不好好做夢,而是因為夢做得太荒唐或者太普通,屬於技術問題,而“非通俗小說”中的劣品次品,則是屬於“立場問題”了。

小說的藝術性還可以用小說的基本要素來分別衡量,比如人物、情節、主題、語言等。在人物和情節上,通俗小說明顯更占優勢,通俗小說中那些栩栩如生的人物在藝術史上構成了最龐大的畫廊,它們那些精彩的情節,更是通俗小說的魅力核心。在主題和語言方麵,通俗小說或許被認為略遜一籌,但主題的大小深淺,與藝術水準沒有根本性的關聯,通俗小說的主題可以被理解為落後、陳腐,但也可以被理解為更接近存在,更接近永恒。至於語言,通俗小說也並非缺乏獨特性和創造性,在由文學語言轉化而來的日常語言中,來自通俗小說者為數更多。此外,關於文化蘊含,關於美學境界,我們都找不出通俗小說低人一等的確鑿證據,三國水滸紅樓西遊所代表的古代通俗小說的藝術性是有目共睹的,從張恨水到金庸所代表的現當代通俗小說的藝術性也正得到越來越公允的評價。如果說從某種特定的時代精神出發,認為通俗小說缺乏某種“思想性”,還是事實的話,那麼無論如何,認為通俗小說“缺乏藝術性”,是非常不公的,那樣理解的“藝術性”,一定是狹隘的和片麵的。

以上我們論述了通俗小說不是“不嚴肅的小說”,不是“不高雅的小說”,不是“不純的小說”,不是“缺乏藝術性的小說”,那麼,通俗小說與“非通俗小說”就沒有區別了嗎?當然有,但區別不在形容詞上,而在名詞上,它們之間是類別的不同,而沒有美學價值上的尊卑,就如同小說與詩歌、散文、戲劇的區別一樣。出於習慣,人們經常都把“非通俗小說”稱為“嚴肅小說”、“高雅小說”、“純小說”、“藝術小說”,這些名目雖然並不正確,但也有其一定的針對性。由於強調的方麵不同,通俗小說產生了不同的對立麵。當強調它的娛樂消遣功能時,與“嚴肅小說”相對;當強調它的大眾化品位時,與“高雅小說”相對;當強調它的形式技巧的模式化與穩定性時,與“藝術小說”乃至“先鋒小說”、“探索小說”相對;當強調它的商品性、功利性時,與“純小說”相對;當強調它的傳統性、民族性時,又與“新文學小說”、“新文藝體小說”相對······因此,對於那些林林總總的名目,也似乎沒有必要過於計較,隻要我們知悉了通俗小說的概念誤區是在什麼具體方位,又何必非要給那些誤區“正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