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輝、王輝,你到底是變了。雷成棟想到念高一的時候,跟王輝同桌的女生、有“小公共汽車”之稱的於靜把自己一頭烏黑的長頭發剪掉賣了,目的是為了買一隻口紅。王輝對此感慨得寫了洋洋三四千言的日記。這篇日記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被於靜本人看到了,還同王輝狠狠地幹了一仗。其中有一句話在校園裏還頗為流行了一段時間:“為了得到那份虛榮,竟然將一個女人最感到自豪的長發剪了賣掉,是多麼的可悲複可憐,這種行為不亞於一個**為了錢去**,一個好逸務勞的家夥去賣血。”當時還覺得這小子未免太高射炮打麻雀——小題大做、林黛玉葬花——多愁善感。而如今,他自己居然賣起血來了。一個曾經心憂天下、熱愛寫詩、向往當飛行員的優秀男兒王輝,現在卻墮落到穿著怪異的服裝、叼著香煙來賣血!敢情,這個醫院的名氣就是靠買血賺來的麼?這一切是怎麼啦?
“咚咚咚”,是鄒醫生用食指關節敲擊桌麵的聲音。雷成棟回過神來,不及多想,拿了藥往病房走去。
看見雷成棟進來,雪兒圓睜的大眼中閃出一道亮光,旋即黯了下去,輕聲對雷成棟說:“這醫院真差,床上有股怪味。”
雷成棟憤憤地說:“不僅僅床不幹淨,我看連血都不見得幹淨。”他衝動地想把王輝的事告訴她,想想又忍住了。
雪兒說:“算了,管它幹淨不幹淨,我住一兩天不就走了。以後有病就到武漢看,再不到這裏的醫院來了。”望望雷成棟,她又說:“剛才醫生都跟我說了,我身上的血有一部分是你的,我知道你的血是最幹淨的了。謝謝你!”
雷成棟看到雪兒臉上的汗珠一個勁往下淌,忙用隨身攜帶的餐巾紙幫她揩幹,問:“還在疼嗎?”
雪兒“噝噝”地吸了幾口涼氣,說:“不疼!”
雷成棟說:“不疼才怪。要不要請醫生再來查一下,看傷到別處沒有?”
雪兒說:“不礙事,挺一挺就過去了,姐是響當當的女兒郎,又不是嬌小姐。其實我也可以當唐家畈的。這裏的醫生一個個都好冷,我不想看到他們,隻想你陪我。”
雷成棟看雪兒額上又沁出汗珠,忙把她的枕頭擺平身子扳正:“快莫說傻話了,好好休息,好好睡一覺。”
輕輕地,深情地,用自己的嘴巴封住了她的唇。
雪兒提起唐家畈,雷成棟表麵上不動聲色,心裏卻有無數個油鍋在翻滾。唐家畈的故事,雷成棟早上才剛剛給雪兒講過的。
因為鎮上離雷公寺有上十裏路,天剛發亮,雷成棟就和雪兒雙雙上路了。兩人手拉著手,有說有笑,引得不少路人羨慕的看著這對城裏人。
此處屬江漢平原尾部,多丘陵,遠處多山。山多俊秀。且一一擺出不同的姿態,供人們悅目。有的山古板,怒衝衝的散一地黃土碎石逼你的眼;有的山好客,笑咪咪扯出一把映
山紅給你看。大山蔥蘢,小山俊逸,高山流水,低山靜臥。更有趣的是兩座大山的肩頭又各挑出一座小山來,遙遙對行人頷首,那就是著名的“母子山”了。母子山的最高峰叫蓮花峰。兩條小河,從峰頂隻瀉下來,在綠樹草叢中穿梭起伏。到了山腰,一條小河卻把身子一扭,逶迤攆上了另一條小河,兩條河行進在同一條河道裏,擁擠著翻滾著衝突著掙紮著,一路吵吵嚷嚷,喧鬧不休,終於跌入山腳下一葉荷塘,濺出潺潺的水聲,在山穀裏日夜轟鳴。
躺在荷塘寬廣的懷抱裏,它們逐漸心平氣和,彼此融會在一起,終於分不清楚哪是你哪是我了。於是它們在荷塘裏安逸的轉了一圈,又從荷塘的另外一端瀉了下去,注入山下千疇農田。
綠樹環抱的小山村,如一粒蛙,靜靜的蹲踞在荷塘的前麵,目睹這兩條河的爭戰和變遷,頗有涵養的沉默不語。
雪兒一邊走一邊聽雷成棟導遊般地絮叨,對眼前的景色讚不絕口。走到鎮口的時候,雪兒忽然拽了雷成棟一把,低聲說:“你看!好惡心咧!”
雷成棟順著她的眼光望過去,隻見一個半裸著身子的女人穿著邋遢的衣服,正從山路旁的垃圾堆裏揀起半個饅頭往嘴裏塞。滿地的汙穢、飛舞的蒼蠅和氤氳著塵灰的陽光,都不在她蒼茫無神的眼睛裏。忽然看見雷成棟和雪兒兩個衣著光鮮的人驚異的望著她,仿佛一個幹壞事的人被逮住了一樣,饅頭在嘴巴裏停留下來,但迅疾又示威似的猛咬一口,然後衝著兩人張開嘴做了個鬼臉。灰蒙蒙的陽光照著她髒兮兮的臉,照進了她張開的大嘴,照著她黢黑的鼻孔、鮮紅的舌頭、黃而尖厲的牙齒和黑白莫辨的饅頭渣。雪兒毛骨悚然,拉起雷成棟的手急逃。
雷成棟誇張地說:“她雖然是個瘋子,但卻有一段摧人淚下的故事。”雪兒就說:“莫賣關子,想講就講,講晚了本姑娘我還不想聽呢!”雷成棟說:“我怕你聽了會流淚,搞得我們家鄉又要抗洪搶險。”雪兒笑得花枝亂顫:“你莫瞎掰了,這年頭還會有什麼摧人淚下!也不看看本姑娘都幾十歲的人了,吃的鹽比你吃的米還多,泰山崩於前而色不動,你的故事還是留著哄小丫頭片子們去吧。”雷成棟笑著說:“不跟你耍貧嘴了,我知道你想聽的。立正,洗耳,禁聲,我開始講啦——那個瘋子的事我們這裏的人都知道,她姓唐,大家都叫她唐家畈,為什麼叫這樣一個怪名字,這我就不知道了。無從考證。她還是一個大學生呢,跟你一樣!”雪兒不依不饒的掐著他的胳膊:“跟你一樣跟你一樣,你才是大學生兼神經病。”雷成棟隻好告饒:“是,是,是象我,好了吧?不過,她比我們偉大,因為她是為愛情而瘋的。”“切,你發高燒不是?這樣的人也算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