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是從後村周嬸家嫁出去的。臨出嫁的頭天晚上,她懷抱著自己的兒子,憤憤的對前來照料的雷成棟說:“你們倆剛生下來的那年,爸媽把你們寶貝得象心尖子上的肉肉。就像當初的土地承包分田到戶一樣,兩老把你們兩兄弟都承包了,每天幹完地裏的活兒趕回家裏,就一人抱一個,一人摟著一個,親個沒完。我那時候什麼都不懂,隻是在一邊呆呆的望著,心裏懵懵懂懂的想:成林是爸爸的孩子,成棟是媽媽的孩子,那我是誰的孩子呢?為什麼沒有人來疼我?到你們滿周歲了,家裏日子過得艱難,爸又開始喝上了燒酒,每次喝多了,打架打不過媽,打兒子又舍不得,隻好拿我發瘋撒氣,我成咱家什麼人了!從小,我就象個沒爹沒媽的孩子,靠自己一個人跌打滾爬的活了過來。要說苦,我比你們誰都苦得多。父親身體不好,母親要拚命掙工分養活一家五張嘴巴,我這當長女的也就成了你們的小媽。那時候我才上小學三年級,我的聰明不比你們差呀,我每個期末也是拿‘雙百分’回家的。可是到了上學的時候,我不得不一手牽一個走在長長的山路上,任旁的同學用手指在臉上比劃著,‘小媽’、‘小媽’地羞我。可你們兩個小東西恁是不聽話,到了課堂上,還一個勁的隻是鬧,還不得了地在課堂上捉起迷藏來。學校老師好,一次次的原諒了你們,也原諒了我。可我,看不下去呀!搞不到半年,我就輟學了,這才看到媽露出了笑臉:‘好!女娃子讀那麼多書有什麼用,將來還不是到別人家去燒飯生孩子!’我成天在家,邊照看你們,邊洗衣做飯,打雜,後來大點了,還得幫媽去幹田裏地頭的活兒……我在咱家過過一天好日子麼?現在我做錯什麼了?我不就是找了個正經有錢的人家?不就是給他們家生了個兒子?我犯了啥錯了我?我給咱雷家丟了啥臉了?我都要出嫁了,媽都不來,就因為我不是個男孩嗎?我就不是雷家的人了?啊?!”
姐姐一輩子從無怨言,除了低頭做事,也從來沒見她笑過。這是她唯一的一次發脾氣。雷成棟小時是由姐一手帶大的,在他的心裏,姐甚至比媽還親近。成棟木木的回家,向媽媽轉述了姐姐的話。母親呆了一瞬,眼中流下昏濁的淚來:“你們別聽她瞎說,她這是衝我撒氣呢!你姐生下來的時候,閉著個小嘴,不哭也不叫,我跟你爸都急的要死,整整過了一個禮拜,她才‘哇’地叫出聲來,我心裏的石頭才落了地。你爸高興得象撿了錢,把她疼得象個金元寶。後來你們倆出生了,我是心偏了點,可我沒虧待她的呀,我不是一有錢就跟她扯好布,做花衣裳?人家閨女有的帶的,她哪樣沒有?我都做了呀,還不是看她跟我在家造業受苦了呀。我把她打扮成全灣出名的美人,她才能夠在這村裏村外浪來浪去的呀,她才有資格去勾*引別個。她說苦,投生為女人家本來就是這個命。她怨我沒讓她好好的讀書,想想我們這方圓幾進百裏的地,有哪個姑娘考得上大學?她讀多了書又有什麼用,還不是花些冤枉錢!你叫她現在去讀書去,你看她能不能勾搭上那樣的人家。她說這種話,不但我不依,你爸要是曉得了,也不得依她的!”說到這裏,母親已是一把鼻涕一把淚了。
雷成棟愣愣地不耐煩地聽著母親的嘮叨和啼哭,無意間抬起頭,猛然瞥見母親的發間閃著星星點點的微光,他心裏一顫:呀,母親已經老了,生了太多的白發!
是遙遠而近、似淺還無的春了。燕兒們呢呢喃喃的銜回一地新綠,且在天空中得意而輕盈地剪出各式各樣的姿勢。小村在細草黃犢的軟語中慵倦地醒來,抖出五彩,把自己妝扮成一幅隻有農家過新年時才能掛出去的水墨山水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