迅行十載 上篇第六章
時間加速六倍,兩個月即是一年。
李多消耗掉的錄像帶數量驚人。種類有卡通片、少兒劇、自然紀錄片、小學課程的教學片,甚至父親的機械維修和母親的菜譜。也不知道他能看懂多少,隻是屏幕一旦停止放映便哭聲震天。他父母隻得重新打開電視,直到他自己睡過去為止。
我想屏幕中的世界對他而言是異國裏遇到的唯一一個能說“自己人”語言的親切老鄉,當然不願輕易放過。我們沒法為他提供一個加速後的世界,隻能把電視機的加速鍵連按六下。
這時一個新的問題出現了,他不願學說話,甚至連嚐試的願望都沒有。一般孩子學語的呀呀咿咿階段在他身上全然無蹤。他明顯能聽懂父母、我的話。“要打針了。”我說,還沒做出要拿針筒的動作,他的小臉已皺作一團。
原因不久便找到了, 李多必須要發出比正常人高出六倍的聲音才能讓自己聽到,形成語言學習過程。人聽到自己的說話聲是通過頭骨內部,而非外界空氣傳播。
李多是個身體上四歲,心理年齡五歲的小孩,不是帕瓦羅蒂。
當我和李建商議著要不要在他喉頭植入一個聲音采集器, 與管理他聽覺的微電腦相連時,李多明白無誤地表現出了:我識字。於是他說不說話變得不那麼重要了。
事情經過如下:他一向對“正常兒童”的玩具毫無興趣,這天卻比比劃劃要擦塗板,一種可以反複塗鴉的小黑板。他母親找出來給了他,驚訝地發現幾分鍾後黑板上出現了“要電視”三個字,字體方正,就像錄影帶上的字幕。
後來我與李多談起這件事,你怎麼會先識字後學說話的? 他解釋道:那時他一直以為文字先於語言而存在。君不見影片中的演員開始說話前,字幕已經在畫麵下方了乎? 所先認字再發音理所當然。
但擦塗對他來說實在是太過低效的工具。每個文字都得花上數分鍾的努力———即李多的數十分鍾。 原因之一是他固執地要求每個字都得寫成分毫不差的粗斜體。他從沒見過手寫體文字。
李建為他帶來一個兒童鍵盤。在小學低年級影音材料中包括了打字教程。掌握鍵盤對李多並不困難。我陪了他一個多小時,看他細枝般的手以昆蟲觸須的敏捷敲擊字母。與鍵盤同時安裝的還有一個字幕顯示器,不連貫的短句陸續閃過屏幕。
第二天我去看他時,出乎意料地發現他並沒趴在鍵盤前。他母親告訴我,昨天她想把鍵盤拿走便遭到猛烈哭叫的抵抗,隻得由他去,結果今天發現他的兩隻手全腫了。
我過去拉起他的手。“輕度肌腱炎。”我對他說,“從今天起你不能再碰鍵盤了。
直到兩周後。”
兩周即是李多的四個月。
當我為他解掉雙手的固定繃帶, 將兒童鍵盤還給他時———他父母怕經不住他的哭鬧一時心軟,索性讓我把鍵盤帶回醫務所。“以後還淘氣不? ”我問他。
“唉,”他像個成人似的歎氣,“欲速則不達呀。”
我不知道他從哪兒學來這個成語。
李建和我討論過,當孩子提出“那個問題時”,我們該怎麼回答他。
李多遲早會意識到自己和其他孩子的不同:他從來沒有玩伴,也不能在草地上踢球。他的母親付出過巨大的努力教他走路,卻最終無果。試想你以六倍慢速騎自行車,保持平衡便需要雜技演員的天賦。他的活動範圍僅限於床上、能用手扶著挪幾步的牆沿。幼兒園和學校生活在他觀看的錄像帶中頻頻出現,他自己卻泡在一大堆電子設備中度日。
“我為什麼和別人不一樣? ”李多總有一天會問。
我們能告訴他,他將在十多歲時死去嗎? 還是等他再長大一點兒再說?
“ML,我想和你談談。”
2278 年5 月,李多對我鄭重其事地說。在他的時間表上,日曆翻到了2279 年,他六歲。這個階段的孩子總愛模仿大人的語氣,聽上去令人忍俊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