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翔鶴囁嚅了幾下想說什麼沒有說出口,不過他還是在心中對自己講:
不要祖宗,哪來後人呢······
人生徘徊於三個世界之間,一個過去,一個未來,一個現在,就像地球徘徊於太陽月亮之間。月亮是昨天,阿波羅是明天,我們知道昨天的愚昧越少,就更多地陷於愚昧之中,因而也就無法昭示子孫,如同太陽和月亮之間少了地球一樣,就不會有月亮的圓缺。歲月之河滾滾流去,舊的浮沫泯滅,新的希望浮現,人生的春花是從年代的浪花中飛濺出來的,上下起伏的世紀充滿了知識,也充滿了教訓。
巴特爾說:“郭班副你來講講四新怎麼樣?”
這無疑是將了一軍,郭衛東隻明白破四舊,那就是將過去的一切破壞掉。過去的時限是很分明的,那便是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以前的一切都是屬於四舊範疇。至於一九四九年以前出生的人,包拮他的父母兄弟姐妹,都不算,他是很會辯證的,人有新舊思想之分,舊思想屬於四舊,經過改造的思想便不再屬於四舊。思想那玩意兒是活的流動的,而舊時代創造的一切物質是死的,不可再改變,舊的書不用說,舊的字畫也如此,舊的亭台樓閣、寺廟道觀,舊的電影,舊的戲劇曲藝······四新,有哪些?紅衛兵大串聯、大字報、大辯論、語錄板、忠字舞、最新最高指示、天天讀、早請示、晚彙報······
“講就講!”郭衛東真的津津有味地講起立四新來。
“你們見過最大走資派劉少奇嗎?嘿!我們串聯到北京,正趕上北京的造反派戰友成立‘揪劉火線指揮部’揪鬥劉少奇,乖乖,中南海外頭裏三層外三層全是戰鬥隊,把中南海圍得跟鐵桶似的,劉少奇和一大幫走資派都藏在裏麵哪裏還跑得掉?二十萬人,一次大戰役,你們說厲害不厲害,八月五日是毛主席發表《炮打司令部》大字報一周年,中南海的造反派在裏頭批鬥劉少奇和他的老婆;還有二號三號走資派和他們的老婆。我是造反派選派的代表,允許進去取經。真他媽的過癮,那麼個大人物,要論過去,照俺爺爺的說法是天子,也他媽跟個小雞似的。嗨!兩隻手往後一別,就得彎腰,差一點沒給他們戴十八斤重的高帽子。那一回我們可真長了見識,到外交部鬥陳毅,批陳聯絡站就紮在外交部大門外,革命領導幹部支持我們說:‘小將們,你們的大方向是正確的,我代表毛主席支持你們!’八月五日在人民大會堂召開萬人批鬥大會;八月十九日批鬥譚震林,嘿!有個部長可真敢來真格的,跑上台啪啪兩巴掌,接著上去人架了黑老譚一個噴氣式,打倒在地又踏上了兩隻腳,真他媽帶勁······”
郭衛東喋喋不休地說著,巴特爾無動於衷仿佛聽的是天方夜譚,革命、建國、建設、大革命與荒漠之域的拉駱駝老人無緣。他隻認土匪、商人、大軍、同誌。然而,趙翔鶴卻聽來心驚肉跳。因為自從成了右派分子以後,每次運動都有他的份。總會有人來訓一頓話,隻許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在那個邊遠的小小的塔米亞爾氣象站,他是唯一的一個改正右派,也是唯一的一名階級敵人,所以每一道最新指示發表,階級鬥爭就升級一步,坐噴氣式、戴高帽都是這個新兵郭衛東從內地帶來的,塔米亞爾氣象站長原本對階級敵人恨不起來,差點也成包庇階級敵人的走資派。
從祖國心髒傳出來的一件件激動人心的消息,同樣使邊緣小站的人們熱血沸騰,沒有街可遊,就遊沙山,遊沙山時沒有鑼就用破臉盆,沒有材料紮三尺的高帽,便用紙箱代替,示眾牌必不可少,站上記錄天氣的二十斤重的黑板便是代用品。正是這個滿嘴噴著唾沫星子的年輕人彈動了塔米亞爾氣象站人們的興奮閾閥,一根根顫動得嗚嗚作響的神經。而對趙翔鶴來說每一天都是受難日。
趙翔鶴感覺到是自己在遭受著揪劉鬥陳的痛楚······他盡力不去想那些不忍卒睹的事。
他想象著自己能夠飄浮起來脫離塵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