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瞄向自己人的槍口(1 / 3)

睡不著,不知為什麼睡不著,是巴特爾講的渥巴錫汗王雪夜火燒宮殿使自己激動不已?還是那片火海重又照亮了心底的昨天······

“曜謔曜!”一長兩短的哨子聲在大漠邊緣清冽的夜風中發出顫顫的聲音。

“嘭嘭嘭!”

“集合囉!集合囉!到打穀場集合囉!”

胡楊木做的簡陋的板門上方沙沙落下一層牆土,沒有膩子,沒有油漆,門縫大得可以塞進一根手指頭。那裏原先塞著細細的草繩,糊著勻勻的巴,泥巴和草繩被震掉在地上,火光從門縫中射進來,擾動人們的眼目和神經。

天剛交四更,打穀場上煙氣迷蒙,火光耀目,穀草垛跟前蹲著人,胡楊樹下坐著人,打場的碌碡滾子,揚場的木鍁、掃帚上都坐著人,全農場的人都被召集到這裏來了,也許是吃了一頓飽飯,人們的精氣充足了,一齊默不作聲地望著場長陪同的幾位現役軍人。

大家心裏明白,這是要糧來了,壞消息早天就傳到了農場,縣裏派人抓了幾個為首的饑民,據說就地正法了。農場是軍隊的勞改農場,屬軍隊管,自然要派兵來處置。

怎麼辦?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家用目光在交談,饑餓失去的理智已經隨著肚子的充盈回到了軀殼裏,麵對著如此嚴峻的形勢,他們不得不好好審度抉擇。

“大家聽著,凡是參加搶糧事件的站到右邊那棵胡楊樹下去。”一個年輕軍官放聲吼了一句,在他身後還有幾名荷槍的士兵。不用說,這些老軍人已經覺察到了後邊那個看不見的包圍圈。

重兵壓境,沒有一個人驚惶,沒有一絲騷動。

男人們流露的是鄙視的目光,女人們和孩子則顯得惘然,相互摟得更緊一些,似乎可以使心不那麼急劇地跳蕩。

“怎麼!怎麼害怕啦!搶糧的勇氣呢?”那軍官逼進了一步譏諷地說。

人群中有人甕聲說:“想學日本鬼子嗎?”

“什麼意思?”那軍官尋聲找人,士兵手中的火把往前伸了伸,似乎想照出人來。

“甭亂晃了,沒什麼意思,閣下的口令使我想起在蘇中,鬼子就是這樣把人集中起來,然後分離良民和八路的。”王保天挺身而出。

那軍官被王保天問噎了,不過他轉性也快,“請問搶糧是什麼行為?”

“什麼叫搶糧?我們在這沙漠邊緣貧瘠的土地上開荒種地,引水澆灌,起早貪黑,一個汗珠子落地摔八瓣,打出來的糧食呢,又讓誰給收走了?你們瞧瞧,這些打過臘子口,參加過百團大戰,上過上甘嶺的戰士都熬成了啥樣?還有這些孩子、女人······”王保天撩起身旁一個小男孩的衣衫,露出了腆腆的水臌大肚,肚皮上的血管脹發得清清楚楚,似乎動一個指頭,就會爆開一般。

王保天擼擼女人們的胳臂,一條條像枯棒。“你們沒有父母?你們沒有姐妹?你們沒有子女也該有兄弟,看著他們挨餓等死?”

遠處走來幾個人,在火光的陰影處停下聽著王保天激憤的話。

“搶糧是什麼行為?在你們看來是土匪,在他們看來呢······我們要活,他們要活······”

“你們要找搶糧的算賬,應該先找造成這饑餓的人去算賬!是老天找老天,是人就找人······荷槍實彈對付這些風都吹得倒的人,算什麼本事?”

槍口低垂下去了!

頭顱低垂下去了!

王保天還想說什麼,有人拽了他的衣服一下,意思不言而喻,不讓他再輕舉妄動。然而,人人都緊攥著手裏的“武器”,那些揚場的木鍁、掃帚甚至馬紮小凳。

遠處射來兩道光劍,隨著汽車的馬達聲和尖利的刹車聲,一輛美式吉普車停在了場院邊,火光影裏又出現幾個軍人的身影,一式的解放帽,不過為首的這一個是上校軍銜。

“把槍收起來!”上校高高的鼻梁下邊那張闊大的嘴巴發出一聲斷喝。

上尉稍稍遲疑了一下!

“收起來!”又一聲嚴厲的斷喝。

“是!”

鐵把衝鋒槍撞在胯骨上發出哢嚓一聲脆響。

上校走進人群,幾百雙眼睛敵意地盯著他。

火光搖曳,不時爆發出簇簇火星。

“潘震林將軍在嗎?”

目光的轉移快捷而疑惑怎麼回事?想拿老將軍開刀?不!呼一個右派分子叫將軍,不像有什麼凶險······

“我在這,我就是潘震林!”他拄著鍁把站立了起來,步履瞞跚地走向上校。他有病,肺癆。身子很虛弱。

“老團長!”上校一步上前腳跟一靠,啪一個軍禮。

“你······”潘震林有些目迷。

“老團長!我是虎伢子!”

“虎伢子?······”潘震林極力在記憶裏搜索,他終於找到了記憶的印記虎伢子,紅軍攻占土豪潘翁展的圩子,小牛倌虎伢子牽著他的衣襟哭喊著要紅軍連長潘震林大叔收下他,他要為爹娘報仇,因為,土豪潘翁展害死了他爹,奪走了他家的田產,霸占了他娘······

“虎伢子!虎伢子!真是你!”潘震林臉上剛剛顯露出來一絲懷舊的熱情,隨即被上校身後那荷槍士兵刺刀上的寒光驅散了,他冷冷地說:“你是來逮人的?”

上校點了點頭,卻接著又搖搖頭:“原先是奉命而來······”“

現在呢?”

上校不語,目光憂蹙地從眾人菜色的臉上掃過。

“是因為我嗎?”

“不!”

“那為什麼?”

上校蹲在地上,就近抱起一個水臌大肚的孩子,“為了他們!”

王保天冷冷地說:“不要貓哭老鼠!”他上前一步奪過了孩子,孩子哇地一聲哭了,那哭聲並不淒慘卻震動了每個人的心,人們幾乎同時喊出了聲:“我們要活下去!”

“我們也是人!”

問答和呼喊似乎毫無邏輯上的聯係,但悲憤恚恨之情猶如從心底湧出的泉,涓涓滴滴彙聚,成了奔騰溪流。

“注意了,聽口令!立正!向後轉!”上校下達了命令,要部隊撤去包圍圈。

“慢!”潘震林揚手製止,他了解眼前這個虎伢子,這是他親手帶出來的兵,是他收在身邊當通訊員,是他手把手將他培養成了一員虎將,就是那點文化水,也是他找人幫他灌的。解放以後,他調去搞技術工作,在一個絕密的單位。打那以後很少有他的消息。如今,怎麼會突然出現在沙漠邊沿這個右派分子勞改的農場呢?

“你現在在哪裏供職?”

“零一基地!”

“噢!糧食是你們基地的?”

上校點了點頭。

“能不能告訴我們真情······”

麵對恩人、老首長,上校心海之潮已經幾起幾落了,他跟著老首長身曆百戰,從來都是老首長指到哪就攻到哪。戰場上多少回生死與共,你掩護我,我掩護你。然而,惟有這一回是自己帶兵前來,包圍的竟是自己的老首長,還有這樣一些手無寸鐵的麵黃肌瘦的人們。

他是奉命而來的。

前天晚上接到軍列被搶的消息,基地司令員暴跳如雷。搞這一點糧食真可謂費盡了心機。連年的饑荒同樣沒有放過火箭、核試驗基地的將士們。供應線漫長,副食品匱乏,而定量又在不斷減少,戰士們在建設火箭、核試驗基地的勞動中,付出的能量大,補充的少,漸漸,施工部隊的勇士們已經舉不起那十二磅大錘了,錘越換越小······八磅······六磅······碗越換越大,碗裏的東西越變越稀。人們隻能用稀粥來安慰自己的神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