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瞄向自己人的槍口(2 / 3)

野菜、樹葉都成了糧的代用品,隻要能欺騙、安慰轆轆饑腸,無論什麼代用品都可以。基地周圍十幾裏地內的沙棗樹葉都被戰士擼光了,沙棗樹變成了光禿頭。當地的群眾心中有氣,你部隊吃著國家公糧,還要與百姓爭食。於是狀告零一基地破壞綠化的狀子遞上去了,居然還遞到了周恩來總理手裏。

基地司令員奉命進京述職。

周總理十分生氣,但還是心平氣和地詢問究竟。

基地司令員吞吞吐吐,但終於還是把火箭、核試驗基地將士們缺糧處於饑餓之中、工程進度因饑餓而頓挫的情況告訴了總理。

周恩來潸然淚下,連連自責說:“我這個總理沒有當好家,是我失職,讓火箭、核試驗基地的將士們受苦了。”

正是周恩來連夜向濟南、南京、福州、廣州、沈陽等沿海各大軍區司令員呼籲求助,他說:“我代表火箭、核試驗基地部隊的指戰員向你們化緣來了,我知道你們也很困難,請你們再緊一緊褲帶,每人省下一口糧,支援我們的火箭、核試驗基地部隊的將士們渡過難關······”

周恩來總理的呼聲得到了各位將軍的響應,得到了全軍將士們的響應。黃海的海帶、江浙的稻米、東北的大豆、山東的五穀雜糧,一口一口彙集成袋,一袋一袋彙集成車,一車一車彙集成列,那裏頭有兄弟部隊指戰員的心意,有部隊家屬、孩子們的心意。作為接糧代表,上校收到過紅領巾捐獻的七兩糧票和三角錢,那是可愛的紅領巾一周的早餐啊······他確實是奉命來要糧的,帶人的目的也很清楚,必要時就要動用武力。然而,來到這打穀場上,他一眼就看到了他的革命啟蒙者,看到了他的老首長和恩人,佝僂著腰已經不成人形的潘震林。他了解潘震林將軍,一個正直無私而且無畏的人。他之所以成為右派,也是由於他敢於直諫。對於那場鬥爭他無心再去探索,而麵對這樣一個現實,對老將軍和他的難友們該如何處置呢。他本不想露麵,然而,王保天的話,那一番控訴打動了他。是的,他們也是人,也要生存,他們用汗水換來的糧食被拉走了,把他們扔在死亡線上苦苦掙紮,他深深為之感到內疚。雖然糧食不是他的部隊拉走的,但這種不顧他人死活的做法,釜底抽薪的做法,未免有些太過分。他當然有責任感的,他還擔負著維護另一部分人的生命線的重任需要糧食去救援。怎麼辦!老將軍的目光企盼著,講還是不講?他不能避開那銳利的目光。因為,潘震林將軍從來隻需一眼就可挖透自己的心底。

······

上校講完了。

全場人悶聲不響。

他們畢竟是有良知的,是經過部隊長期教育的,還沒有退化到茹毛飲血的地步。生活的磨難雖然已經把他們壓到了生活的最底層,但真誠的本性依然閃耀靈光。

潘震林將軍的目光從人們的臉上掃過去,掃到誰,誰就低下了頭······有人走動了,回家去留下幾勺糧食,把大部分悄悄扛到會場······更多的人動了起來。

王保天迎著潘震林的目光發瘋似的蹦跳起來。他吼道:“火箭、核試驗基地缺糧,我們就不缺了嗎,誰願意讓我們的妻子兒女餓死?說呀!難道他們就該活活餓死?不是大躍進了嗎?不是畝產七千斤、八千斤了嗎?我們有什麼罪?大鳴大放大辯論是誰讓搞的?”

“王保天!你胡勒勒些甚!”潘震林用盡全身力氣吼。

“我要說,老子已經是右派了,就他娘的右到底好了,反革命,槍斃、砍頭也比餓死強!叫我們鳴放提意見,又來秋後算賬,什麼他媽的政策!當右派就該挨餓,當右派的就該打入十八層地獄······”

人們在王保天的咆哮聲中不由自主地又走上去捏緊了袋口。十分簡單的念頭同時在人們心上劃過沒有它,孩子們就得餓死。

潘震林顫巍巍地站起來,他讓王保天咆哮夠了這才開腔。

“火箭、核試驗基地的將士們在挨餓,是的,我們的妻子兒女、老老少少也在挨餓。可是,火箭部隊的孩子、核試驗基地部隊的孩子,是我們革命幾十年日思夜夢的金娃娃,大老美有原子彈、導彈,北邊也有原子彈、導彈,為了打破壟斷,那些士兵、軍官才從全國各地彙聚到了一起,到這大沙漠上來吃苦受罪。國家強大,國防現代化這是我們幾代人的願望。多少人為了這性命都搭上了,我們還論什麼饑餓!你們聽到了,這一車車糧食是全國老百姓、軍人一口一口省下來的。聽見小學生獻糧票了嗎!聽見周總理化緣的事了嗎!難道大夥就不心酸,總理都吃窩窩頭了,我們國家遭大難了啊!國難當頭,連總理都節衣縮食,我們還有什麼理由好堅持匿下人家的糧食?我們的糧食被收走,是我們自己部隊的事,我們不能轉嫁危機。同誌們,全國人民都在挨餓,好歹我們還可以挖野菜、擼樹葉······長征······權當又一次長征吧!······”潘震林將軍說到這裏已經支撐不住了,他一屁股坐下,差點坐在一把菜刀上,這是一把磨得十分鋒利的切菜刀,不知是哪一位拿來準備戰鬥用的,大約是聽了上校的話才悄悄扔在了這裏。

王保天聽了老將軍的話似有所動。然而,他很快鐵定下心來,他認定眼前這位軍官的話是個騙局。軍區拉糧他們來要糧都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目的要置右派們於死地。

賤民,失去社會地位的人們,在權貴者眼裏不如一條狗。

他不肯鬆動這一信念。

人們望著這截然對立的兩位領袖,一位堅持的無疑是正確的主張,然而,後麵是饑餓與死亡的災難深重的道路;一位堅持的不能說完全正確,然而,卻可換來饑腸一時痛快的歡呼,鐐銬、鎖鏈、牢獄在饑餓麵前便威風掃地,惟有生存的意念在每個人心中嘯鳴。

“不動!不許動!”王保天、江小柱製止人們退回糧食。

“保天同誌,你怎麼那麼糊塗!”

“老將軍,你才糊塗!餓死了你,他們當你什麼?不如一隻死貓!”

“王保天!我求求你,聽我老潘這一回,要不,你會犯罪的。”

“別的啥都聽,就這不聽,你不餓,我餓!”

“好!好!你餓!我給你吃!我給你吃!”潘震林一腳踏在碌碡上,左手往上一抹褲腿,右手從身邊拾起那把明晃晃的切菜刀,還不等人們反應過來,那刀便朝腿上切去了。

隻一剖,連皮帶肉便劃開了,鮮紅的血······

“王保天你不是餓嗎,吃我的肉好了,火箭、核試驗基地將士們的糧食,我求求你······”話未說完,一口血湧上來,哇呀一聲,吐出一道紅線,天旋地轉,一晃身子倒在了地中央。

“老潘!老將軍!”王保天撲上去單腿跪下,人們不約而同地一齊跪了下去。黑壓壓跪了一片。那悲壯的氣氛使得上校也不由自主跪了下來。

有兩三個人上前,七手八腳包紮傷口。

王保天,好一個剛強漢子,熱淚橫流,他哭著說:“老將軍,我們不是不懂人事,是氣不過,我們是共產黨的叛徒嗎?我們不是!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們,我們愛黨、關心黨才提意見,意見提錯了可打可罰,可憑什麼把我們往死裏整?於天不公,於地不公,於理不公!”

“搶糧我是禍首,是我領的頭,上校同誌,你們不好回去交賬,那好,就抓我回去法辦,要不,像那押車的一樣,我以我血······”說著拾起地上那把帶血的菜刀就要往脖子上抹,虧得眾人已經有了防範,上前抱身子的抱身子,抓胳臂的抓胳臂,奪菜刀的奪菜刀,把他救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