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校是通情達理的,他理解這些已經淪落人下的漢子們,猶如籠中絕望的困獸,麵對厄運,怎麼能不怒吼呢!他說:“就這樣決定了,留下三分之一,交回三分之二,我帶回去,同誌們你們說好不好!”
兵士們目睹這一切誰無同情心,“好!”字出口,頗為豪壯。
他很警覺,都說他打盹時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輪流休息的。
天知道今晚為什麼兩隻眼睛沒有負起責任來,居然都閉死了,都去休息去了。睡得那麼香,那麼沉,那麼甜。以致當一覺醒來,摸摸兩邊,一下少了一個人。當摸著空蕩蕩的草鋪時,他的心立時緊縮得很緊很緊,每根汗毛都急得矗立了起來。似乎可以感覺到汗珠子的流向滋滋地滲出毛孔。
他一骨碌兒爬起身,衝出門去,門外空空,夜茫茫寂無人聲。
“這是個重要的內控分子,我站階級鬥爭的惟一目標,絕對不許丟掉!”
塔米亞爾氣象站教導員的話似天空的雷霆一樣在耳邊隆隆響過,他哪敢怠慢?劃著火柴照前照後。
火柴熄滅了,一切重歸黑暗。
再劃一根,他找到了門框上方吊著的防風馬燈,撳下彈簧,頂起燈罩,將火柴塞進去點著了撚子。
沙漠的白日是炎熱的,沙漠的夜卻變成了另一個季節,這沙漠邊緣的綠洲也不能不受其影響。大漠吹來的夜風頗有涼意,他裹緊了皮大衣,一手端著槍,一手提著馬燈,手指摳在扳機上,小心翼翼,躡手躡足,沿著塌圮的地窨子,沿著砍剩的胡楊樹茬子,仔細地察看著。不遠處傳來一絲燈光,他走過去,透過冒著莫合煙的門縫朝裏看,隻見屋裏雲蒙霧罩,簡直像個大煙囪,分不清人的臉麵。不過聽見向導巴特爾的說話聲,似乎在問什麼事情。
“大哥!你問雙妃墳嗎?”
“是啊!是啊!雙妃墳!”巴特爾連聲在應。
迎光的是個老漢,隱約可見一把半尺長的白胡子。俗話說胡子是知識的尺子,那人胡子一大把,卻也回答不出巴特爾提出的問題。
不知從哪個角落傳出來個甕聲甕氣的聲音,那是渾厚的男中音,蒙語中夾著漢話。也是說的雙妃墳。
巴特爾似乎很關切這雙妃墳,一再請他們好好想想。
郭衛東搞不清他們談話的含義,巴特爾是貧下中牧,是依靠的對象。
郭衛東關心的隻是階級鬥爭對象趙翔鶴的去向。屋裏顯然沒有他要找的人。他不願去打擾他們,怕耽擱時間,於是,回頭向村外找去。
失去趙翔鶴會使塔米亞爾氣象站失去鬥爭目標,這是一個多麼嚴肅的問題,站裏每次運動都有目標,特別是“文化大革命”以來,毛主席的每個“最新最高指示”發表,都可以在趙翔鶴那裏找到新動向,有目標可鬥,如今······他不敢往下想了,汗已經順著脊背往下流,就像一條扭動不息的毛毛蟲。要命的是不小心一跤摔碎了馬燈,頓時覺得眼前一片漆黑,停了好半天才適應過來。
天剛交四更,屋外星光依然燦爛,沙漠邊緣,很少有霧,星星的光芒同樣在明淨的空氣裏有較好的透明度,可以照見地麵的地貌、地物,勾勒出一個粗粗的輪廓。
村子裏街前街後都看了,沒有人影,郭衛東的心縮成了一團,他幾乎要哭出聲來失職,這是對革命的嚴重不忠,對毛主席革命路線的嚴重不忠啊!
他著急地往村外的一片荒草灌木林走去。宿營前他觀察過四周的地形,惟有村後那片灌木林前有一片墳塋,那裏長滿了荒草。借著星光,他仔細辨認,發現蒿草有人踩過。他撥草快步向前,隻見前方有個黑糊糊的大土堆,那上麵好像趴著一個人。
郭衛東端起槍,打開保險,躡手躡足走近去,近到跟前才辨認出是趙翔鶴,頓時長籲了一口氣,把心放回了腔子裏。
“喂!姓趙的!”他用槍管撥動他的身子,他顯然還在夢中。
“喂!姓趙的!”這一回搗重了。
趙翔鶴睜開了滯澀的眼睛,帶著濃重的鼻音問:“我······叫我?”
“你跑這幹什麼?”他的火氣升起來了,聲音也有老大的不耐煩。一場虛驚必然伴來莫名的惱怒,他幾乎是不加控製地發泄。
“哦!我怎麼跑到這兒睡覺來了?”當他的眼睛落在黑乎乎的半截斷碑上時,他一下醒悟了,他喃喃地自語道:“他睡著了,他睡著了!”
“誰?你胡言亂語些什麼?”
“他!他睡著了呀!”他翻身尋找著什麼,撥開荒草,雙手摸來摸去。“喔!在這!在這!”
郭衛東湊上去隱約看得出那是截斷碑。
東天在變幻,雲縫裏瀉出一絲曙色使得整個天穹變了樣,始而是潑墨濡染,接下來是清水漾入,漸漸地淡化,後來好似衝入了一桶又一桶奶汁,天變得高了起來,地變得闊了起來。那邊一條蜿蜒的河道把大漠與草灘隔了開來,白日褐黃的沙丘,此刻黑黝黝的,但拱起的優美的曲線已清晰可見,連綿起伏著一直揉進朦朧的天穹,而這一邊的草灘,好像係在蒙古氈帽上的綢飄帶,順著那條自然的沙線,飄然延伸向南天。
趙翔鶴手撫殘碑,用袖頭輕輕拭去浮土,斷碑上露出的是一個血紅的大大的X,那是紅漆,塗在上麵附著力很強,任他用手指甲摳刮都無濟於事。趙翔鶴似乎惱怒了,他飛快地向宿營的屋子跑去。這一切都讓郭衛東應接不暇,不知是跟隨了去好,還是等他再有什麼動作,再采取措施。幾乎沒有等他回過神來,趙翔鶴已飛快地奔回來,後麵跟著神情愕然的巴特爾。
他拿來了一把放羊鏟,使勁刮著斷碑上的紅X,在他看來,這紅X無疑是一雙卡住將軍脖子的手,因為這墳裏埋的是潘震林將軍,這碑是當年為他豎的。
將軍是怎麼死的?他的血灑在過雪山草地,也灑在過娘子關前,那他最後一滴血又是灑在哪裏的呢?
是灑在這滲透著苦淚和熱汗的土地上了嗎?
“走吧!這不是好人的墳!”郭衛東不經意地說。
“什麼!你說什麼?”趙翔鶴像被戳痛了心尖子,不無憤怒地斷喝,
“這不是打著X嗎!不是四類分子,也是······要不打X幹啥?”
他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瞪眼看著郭衛東,郭衛東覺得有股寒意透入骨髓。他下意識地橫過槍。他並不怕他,老右,摘去帽的老右還是專政對象,看守他是塔米亞爾氣象站領導交給自己的重要任務,再說手中有槍不怕右派翻天。不過這一臉凶相倒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
巴特爾插到他們兩人中間,對郭衛東說:“郭班副!(巴特爾恭維他的稱謂,說他工作積極,回去準提個班副。)我打聽過了,這裏埋的是一位將軍,是好人。”
“哼!好人不打X,打X非好人,少嚕蘇,快點,上路了。”
趙翔鶴充耳不聞,他轉過身去鏟起土用力培在墳頭上,添著添著,他突然想起了什麼,挖開墓碑底座,那裏現出一隻腐朽的木盒,他打開來看,裏麵空空如也。趙翔鶴若有所失地說:“不見了,他們把比性命還重要還金貴的東西搶走了!”
“搶走了!搶走了!”他喃喃念叨著,跪在墳前叩了三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