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荒宅鬼影
張恩溥聽說母親有些不適而讓傭人把飯菜端進房中食用,頓時有些著急,忙上去看母親到底是出了什麼事。張恩涪摸索著也要上樓,卻被招娣拉住了。
“怎麼了招娣?大娘有不適,按規矩我也要去請安的。”張恩涪有些不解。
招娣俯身在他耳邊輕聲道:“張夫人沒事的。她讓人端上去的飯菜兩個人吃還差不多,她若是身體不適,還能吃那麼多?”
“那你是說,大娘房裏有客人?”張恩涪愈發奇怪了,“以前峨眉派的阿姨們來龍虎山,也是來大堂吃飯,從沒有躲在房中的道理。”
“哎呀你就別猜了,你的二弟很快就會被張夫人趕下來了。”招娣拉起張恩涪手中的盲杆,“我們去花園裏坐坐吧,給我講講你小時候的故事。”說完不由張恩涪說話,便將他拉走了。
在房內的天師夫婦用完飯後,張元旭便給夫人講述當日在三才陣中迷失後的經曆。原來陣法被袁度所破後,他也瞬間返回了當下的空間,隻不過已是遠在千裏之外的北京了。他怕耽擱了時間,連夜乘火車南下,到南京過長江輪渡,方於今日上午抵滬。
“我本來還想去小鎮尋找袁度,後來聽見特使如此說,才知道事情又有了新的變化。”張元旭走到門邊,將電燈打開,“所以我才改變了計劃。”他轉向夫人問道:“那你呢?此次峨眉之行可有收獲?”
“嗯,收獲不小。”張夫人點頭道,“我是十月初五到峨眉的,離師父的百歲壽宴大約還有兩個多月,我是想和師姐妹們商量一下,合起來給師父獻一份大禮。師父雖說年已屆百,卻依然精力充沛,每年都要閉關百日,參悟玄功。那日我去的時候,正逢師父閉關,還差數日,所以我隻能留在峨眉暫且等待。沒想到,三日後的清晨,山下便來了一名不速之客……
“那個時候我正在房裏與清寂大師姐、清生師姐和秋嵐師妹閑聊,掃地的沙彌尼來說,山門口來了一個少年,說是要見師父。若是各派的前輩耋宿要見師父,那尚屬正常,可一童子少年,怎的會有此要求?我們均感奇怪,便都想出去看看是何等人物。
“大師姐畢竟謹慎,一方麵派了幾位師姐妹去師父閉關的佛心居前守衛,一方麵指定了幾人跟她前去山門口,我是俗家弟子,又已出嫁,故隻能留在殿中。過了半晌,就見大師姐一臉沉重地回來,跟去的幾位師姐妹都臉色異樣,特別是秋嵐師妹更是臉色不對,像是受了內傷。我一看形勢不對,就偷偷問了下清生師姐。她告訴我,來的那個少年是個苗人,梳著椎髻,對襟上衣,繡著五色花紋,看樣子是苗寨裏麵有地位的人。你也知道,我們川黔一帶多苗人,峨眉山下時常能見到,因此大家見他奇裝異服也不以為意。大師姐便問那少年找師父有什麼事情,那少年不肯說,非要麵見師父。我們當然不肯了,那少年竟想硬闖。”說到此處,張夫人忽然問丈夫道:“天師,你當年闖峨眉,過了幾關?”
“當年?”張元旭臉上微微有些泛紅,“當年是為了向峨眉提親,師太考驗我設下的題目,又不是生死相搏,你的師姐妹們都手下留情,我才能到達金頂。”
張夫人也想起昔年之事,心中充滿了溫暖,她緊緊握著丈夫的手道:“我那時在殿上,心裏不知道有多擔心,生怕師姐妹們的劍一不小心,劃傷了你。幸好你本事大,一路到金頂,紫電青雷竟劈斷了一十三把長劍。”
“是啊是啊,後來我不是陪了一十三把寶劍給你的師姐妹們?”張元旭想起那時之事,仿佛曆曆在目,“不過說實話,若是全力相搏的話,我或許隻能過三層,別的不說,就你大師姐的功力我已是有所不及了。”
“那當然,大師姐入峨眉已經五十多年了,你比她還小著十幾歲呢。”張夫人笑著說道。
“是啊是啊,我連夫人都打不過,怎麼能與大師姐比呢?”張元旭也笑著說道,“不知那位少年如何?”
“那少年可比你強多了,手中隻握著一把黑色的短劍,竟也削斷了師姐妹們手中的七把長劍。他的法術十分怪異,不像是中原各術派的,帶著無數詭異。李師妹跟他對了一掌,想用金頂日華將他震傷,令其知難而退便可,沒想到那少年的功力竟像是專門克製我們峨眉派一樣,不僅將李師妹那一掌之力全數吸納,並且還能生出一股極火辣的炎熱之氣,刺破了師妹的護身罡氣,穿入體內。大師姐見師妹受了傷,也上前與那少年對掌,師姐的功力自然不能與小師妹同日而語,那少年頓時被震得倒退三步。大師姐的掌力何等厲害,雖然大部分被吸了去,可剩下的足以使那少年吃點苦頭了。而少年那股炎氣也已經侵入了大師姐的勞宮穴,好在大師姐早有防備,已預先將手厥陰心包經閉了,防止火毒攻心,再將炎氣從中衝穴逼出。那少年受傷後,哈哈一笑,拂袖而去。大師姐因要查看小師妹的傷勢,也就沒有追趕,隻能悻悻地回來。”
“哦,竟有如此奇人?”張元旭也感到奇怪,他撚須道,“苗人中也有術派高手不成?師太可知道那人的來曆?”
張夫人搖了搖頭:“師父出關後,大師姐便將那事告訴了師父,師父好像也是所知甚少,隻是覺得師妹的傷像是苗峒的巫術,那少年多半和苗疆的大巫師有關係。不過後來那少年再也沒出現過,所以那事也就過去了。然後師父便跟我說天師府有小劫,讓我速速回來。還好你和恩溥平安無事,我要多給普賢菩薩上些香了。”
張元旭正要說話,忽聽見管家敲門,忙閃到床後躲了起來。張夫人略微整理了一下,方過去開了門,問道:“何事?”
“那個蔣先生又來了,說是有要事急報。”
“現在?”張夫人有些奇怪,此時都已快至戌亥之交,夜已深沉,怎麼蔣誌清還會來訪?她略沉吟了下,便吩咐道:“那就請蔣先生堂上就座,我馬上下來。”
管家答應去了,張夫人掩上了門,對張元旭道:“不知他有何急事,我下去接待下。”張元旭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窗外,意思說他會在外聽著的。
來到堂前,蔣誌清早已等候在那裏,一見張夫人來到,忙起身道:“好教夫人得知,青幫的兄弟已經探得消息了。”說完從懷中掏出一張紙奉上。
張夫人接過一看,原來是一副簡易地圖,上有河流山峰,有一小城,寫明了蘭溪等字樣,在蘭溪城的西北處,畫有一個圈,她問道:“這個圈便是諸葛氏族隱居之處?”
蔣誌清點頭道:“正是,那裏有一山穀,叫做八隅穀,正是諸葛家的所在。那個特使住在日本人的公館中,我們一個弟兄裝扮成傭人混了進去,偷聽到特使和日本人的談話,他們曾跟蹤和天師在一起的那個袁度,不過派去出的刺客卻被一個暗中的高手給滅了,就此失去了袁度線索。所以隻得轉而求助於八隅穀。”
“哼,我還以為日本人有多厲害呢,看來也不過如此。”張夫人臉上不禁浮現出一個嘲諷的神情。她見那張紙的下角血跡斑斑,而那張紙本身也是皺皺巴巴,似乎得來很是不容易,便又問:“這血跡是怎麼回事?”
“我那個弟兄等特使休息後,便潛入書房,偷偷抄了一份。不過在傳出來的時候給日本人發現了,結果那個兄弟不幸遭害。”蔣誌清說到此處,語帶哽咽,還多彈了幾滴眼淚。
張夫人見他的樣子,心裏早已明白了七八分,不過還是笑著說道:“也真難為你們,天師府可要好好謝謝蔣兄弟了。”一麵吩咐管家去賬房支了五十個銀元,交給蔣誌清,“這些算是天師府的一點心意,替那位兄弟買一副好棺材,好好安葬了吧。”
蔣誌清一麵道謝了,一麵將銀元收入懷中,告辭離去。張夫人回到房中,見張元旭端坐在桌邊,眉頭緊鎖,似乎在想一件極為難的事情。張夫人走到丈夫身邊,將雙手搭在他肩上,柔聲道:“我即刻給師父傳信,你在想什麼呢?
“袁總統跟日本人簽過一份《二十一條》,看來日本人是要插手此事。東瀛忍術向來變幻莫測,高手迭出,如今雖已式微,但實力仍不容小覷。就像今日陪袁克定來的那個端木聰,看他年紀身形,不過方三十出頭,可造詣不淺,足可與中原各派高手一較高下。若是他們所說的長老出馬的話,恐怕我也不是他們的對手。”張元旭說話間,張夫人早已將符書擬好,遞了過來道:“你且看看行得?”
張元旭接過符書,隻見上麵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說的是日本人覬覦我中華龍脈,利用袁世凱,尋找諸葛氏族,想毀壞中國的氣運,事關數萬萬蒼生,故請師父相助。後麵是落款:“弟子萬秋華敬上”。
張元旭閱畢,點頭道:“行得行得,但不知你師父會如何行事,如今我先行一步,趕往蘭溪,希望能說服諸葛清源不要答應日本人,你就在上海調度。唉,可惜恩涪已成殘疾,否則當可助我一臂之力。”
張夫人捏著符書輕輕一揮,那張符立刻無火自燃,焚得幹幹淨淨,她聽見丈夫如此說,不覺笑道:“恩溥修行已成,也可獨當一麵,他那把桃木劍已失,你把太平斬妖劍便傳了他吧。恩涪就安心在這兒養病,我自會照顧。”
張元旭有些為難:“祖先有遺命,這斬妖劍是隻有天師方能使用,你讓我把劍傳給恩溥,也就是說要將天師位傳給他,似乎還早了點吧?這事還得從長計議。梅生壞了眼睛,明兒去找那個認識的德國醫生給他看看。”
“哼,你倒是很關心大兒子嘛。還記得當年你把他們母子倆接進天師府的時候,你與我約定何事?難道你都忘了不成?”張夫人見丈夫遲疑,心下大是不快。
“怎麼會?”張元旭見夫人略有怒色,忙安慰道,“你放心,天師位遲早是恩溥的。隻是恩溥年紀尚小,我怕他擔不起這個責任啊,等過幾年再說吧。他缺武器的話,我讓恩涪將他的七星劍借恩溥用用好了,那也是一把罕有的神兵利器。”
張夫人正想再說,手卻一把被丈夫握住了,隻聽得張元旭柔聲說道:“秋華,我知道你一心想讓恩溥當我的接班人。恩涪和恩溥都是我的兒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對不起恩涪的娘,自然對他更體貼些,算是補償,你可別在意。我心中最疼愛的還是恩溥,還有你,你也要諒解我才是。”
一夜無話,第二日一早,張夫人便派人去請那個德國醫生給張恩涪看眼睛,一麵又悄悄拿了他的七星劍交給張恩溥。張恩溥不知道母親為何拿了大哥的寶劍給自己,心裏感到十分疑惑。張夫人隻得編了個謊說道:“昨晚我收到你爹的信函,說他在浙江一個名叫八隅穀的地方,本來該讓你大哥去那兒看看,也好幫幫你爹,可是他眼睛壞了,所以隻好讓你去,我特地借了你大哥的寶劍給你防身用的。”說完,又將抄錄的地圖副本遞過。
張恩溥深信不疑,心中大是擔心父親,即刻便要啟程。張夫人讓管家準備好幹糧和盤纏,一並包好,親手替兒子打了個包裹,她知道這一路上張元旭會暗中保護,大可放心,但是看到兒子獨身一人遠去的背影,還是忍不住流下了眼淚。
她傷心了一會兒,才勉強去張恩涪的房間看看治療的情況。管家請來的那個德國醫生名叫維納,是從北京協和醫院來上海交流的專家,西洋醫術自然是精湛的。但在檢查完張恩涪的雙眼後,維納醫生的臉上也充滿了大惑不解的神情。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病例,張先生的眼球細胞已經全部長出了細胞壁,成為植物性的細胞。”維納醫生已經在中國居住了十多年,中文說得很是流利,“我不知道這種變化是怎麼形成的,也不知道這將對人體產生怎樣的影響,不過我覺得動手術把這種變異的眼球摘除比較好……”
“好!就這麼定了!”張夫人不等大夫說完,想也不想,便揮手道,“大夫你安排一下手術的日子吧。” 說完吩咐管家去賬房取診金,送了醫生回去。
“不不……”招娣滿臉驚惶,眼中噙著淚水,搖著頭大聲叫道,“不能把張大哥的眼睛挖出來,一定有別的方法的。”一旁的張恩涪則是臉如死灰,一言不發,低頭坐在椅子上。
張夫人見如此情形,心中十分得意,張恩涪雙目已盲,自然不能接掌天師位,自己親生兒子張恩溥上位就是板上釘釘的事了,她指著張恩涪道:“天師不在,這裏還是要聽我的。大夫都說了要動手術,自然是逃不掉的,你也先準備起來吧。對了,你的那把七星劍我已經拿去借給恩溥了,反正你也用不上了。”說完,一轉身,也不理二人,自顧離去了。
張恩涪呆了半天,抬起頭,用他那雙布滿木紋,呈現淺綠色的眼睛朝著招娣的方向,慢慢地說道:“我不想失去眼睛。”
招娣抱著張恩涪的脖子,邊哭邊道:“難道就沒有別的路了麼?龍虎山藏書無數,難道就找不到一個解救的法子?”
張恩涪心道:“難得招娣一個鄉下女子,竟也有如此見識。”他坐直了身子,將招娣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柔聲道:“咱們龍虎山雖然書多,可都不在這裏。那年走得匆忙,除了天師的譜係,其他一本都沒有帶。我們要看那些書,就要去江西。”
“那我們快去啊,別說是江西,就算是天涯海角,隻要有萬分的希望,我們都要去試試。”
張恩涪臉上現出了為難的神情,低聲道:“這個……還是從長計議比較好。”
“為什麼?難道你不想治好眼睛麼?”
“藏書的洞天閣隻有張家的子孫方能進入,外姓親友一概止步。如今天師不在,我已盲,誰能進去參看呢?”
招娣緊緊握著張恩涪的手,低聲在他耳邊說道:“那我們就自己偷偷進去好了,反正沒人知道。”
張恩涪連連搖頭:“不成的,那個洞天閣有前代天師的封印,我進得去,你進不去的,而且裏麵的書也隻有天師才能拿得出來,我就算進去了也沒用啊。”
“我們去看看吧。”招娣拉了拉張恩涪的衣角,“說不定我能找到一個別的入口可以進去呢?再說我們在這裏也不遭你大娘待見,還不如去外麵,我們還自由自在一點呢,我定會好好照顧你的。”
張恩涪想了片刻,點頭道:“那好,我們就去龍虎山,然後一起在山下找個地方住下,等爹爹回來。”他將招娣摟入懷中,柔聲道:“我也會陪你一輩子的,你就是張門陳氏少夫人。”
招娣臉上頓時飛起兩片紅暈,嬌羞地將臉緊緊貼在了張恩涪寬厚的胸膛之上……
那天晚上,等到夜深人靜之時,張恩涪和招娣悄悄收拾好行裝,不辭而別,出了後門,往龍虎山而去。他們悄悄離開上海,到十六鋪碼頭乘船,打算先到杭州,再轉船至江西鷹潭。自小鎮來上海這一路,張恩涪全靠招娣悉心照顧,他也慢慢適應了失明的生活,幾日下來,能略略做到聽聲辨形,好在傷勢已痊愈,修為也未曾損失太多,隻要勤加練習,自能恢複。
客船沿著太湖縱橫的水道駛入京杭運河,船家每到一處渡口便有停靠,載人上下,招娣怕張恩涪因眼盲,鬱結於胸,便不時講些小鎮的故事傳說,逗他一笑,以作開解。到了晚間,船靠岸落宿在一個名叫玉溪的小鎮。客人有的上岸去找客棧投宿,有的窩在船艙中挨一宿,也有的去鎮上沽了幾兩老酒,切上一盤羊肉,叫上同伴,坐在埠頭上開懷暢飲。
張恩涪也覺得腹內有些饑餓,便問招娣道:“坐了一天船了,我們上岸去走走,找個小館子吃點吧。”
招娣拍手笑道:“好啊,這兒離小鎮不遠,小時候爹爹也帶我來過,這兒的紅燒羊肉也很有名,不比我們三珍齋差。大哥想要嚐嚐的話我就帶你去。”說完便扶著張恩涪,小心翼翼地踩過跳板,走上石埠頭。
渡口離鎮上還有半裏路,兩人也不著急,慢慢行去,隻覺得桂香撲鼻,說不出的好聞。張恩涪抬頭用力地吸了吸鼻子,笑道:“人說八月桂花香,如今十一月了,怎麼還有桂花,還如此之香?”
“大哥這你就不知道了,這兒有個桂花村,村裏都是一百多年的桂樹,家家戶戶都種桂樹。而且特有一種月月桂,一年四季都開花,我們聞到的大概就是這種吧。”招娣一拉張恩涪的胳膊,笑道,“大哥這麼喜歡桂花,等下定要嚐嚐這兒正宗的桂花糕了。”